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德永直《没有太阳的街》

疾风



1 前夜之一


  犹如世界各国的近代城市一样,东京市的近郊,也几乎都是被工厂地带包围着。
  品川以南的京滨一带、以大岛街为中心的城东一带、月岛填筑工程地带、往北的南北两面的南千住、往东的东南一带的王子和十条……
  这些工厂地带,犹如庞大的资本在操纵着气压表一样,明显地以愈益增强着的资本的压力,铲平丘陵,填满泥沼,开河筑路,宛如西南、东南、东北三方面浸渗沙丘的潮水,逐渐扩展着。首先,以收买土地、出让所有权、废弃地方的特殊残存制度为始,再经过活跃的资产阶级政党之间的策略性的妥协和勾结,而把这样的阴影掩盖在开发土地和产业立国的粉黛之下,强大的资本则以君临无人岛的堂言诃德式的尊严,支配着“新的王国”。
  巨大的工厂好象城堡似地成为新市街的中心,这里新盖了警察署,在田地里、土堤下、河岸上、山窝中安置了宛如被抛弃的破旧货车似的“列车宿舍”,用工厂里最容易坏的“消耗品”[1]搭起床铺来,人们只能在里面过夜。刺耳的汽笛声,把一切都要赶出屋外,留在床上的只有病人和夜里卖淫的怪里怪气的白粉女人。一根根大圆柱似的黑烟,甚至把太阳都弄得昏暗了。起重机的齿轮转动声震荡着黑助黝的河水,通红的锅炉犹如热病患者在工厂中辗转呻吟。
  在这样的工厂地带,最有权势的当然是帝国主义式的警察署长、社会政治活动家和区参议员,还有那新娘子般虔诚的传道师、石头般愚蠢的僧侣和小丑般和善的医生了。酒馆里的廉价的酒和形迹可疑的女人们,也对这综合的权力所要达到的目的,间接地起着作用。
  市郊的工厂地带是大城市的肺部。
  把阴影投射在石块铺成的马路上的七层大楼、富豪的大宅第、流行的集中点大百货店、国会议事厅大厦、大旅社的舞场、戏院、音乐堂、大银行的富于艺术性的建筑—— 对于这样的机体起着维生作用的血液,全部都是从这个工厂地带的肺部输送的。装在红皮手提箱里的血液,通过市郊电车这个联系枢纽的车箱,最妥善而且最高雅地输送到大城市的中枢部位——银行、证券交易所、掮客、股票市场、土地房产、大百货店、戏院、上等餐厅、报社、舞场等等。
  头脑非常机灵的资产阶级政治家,向国会提出了把工厂迁出市内的提案,― 理由是舒适的住宅必须经常保持整沽。厨房、仆人住室和厕所,设计时,必须安置在不妨碍家人的生活气氛的地方。这不仅是要保持外观上的美感,即是从避开臭气和嘈杂声等卫生的角度来看,也必须这样。
  国会毫无异议地通过了这个“高明的提案”。坐落在小石川田圃的“没有太阳的街”,也正是由于这个“高明的提案”,而变成了旧时代最碍事的存在,在最近的将来,就要被从市内扫除到两英里以外的地方去。
  诚然,这种事例,不论东京市迎接近代的资本主义以来年月是多么短促,究竟还是没有能够和它相比的。比如,驾临高师的摄政宫殿下所说的“林中佳景”,就是个例外的发见。
  总之,为了“无碍观瞻”,这个“没有太阳的街”也得在最近的将来,把它那阴暗的连檐房迁到郊外去。——在石块铺成的马路上奔驰着卡车在大银行的休息室里坐着身穿蓝色劳动服的工人,在舞厅的地毯上有女工们在跳舞,在百货店的大饰窗里挂着铝制饭盒、蓝色劳动裤和棉绒内裤,毫无异议,这是非常“不调和”的!
  只是纳许、别克、雪铁龙[2]等最新式的汽车,微尘不起地轻轻驶过,身穿皮大衣,用戴着手饰的指头翻弄着存款折,身穿绫罗绸缎的丰腴美丽的淑女们曲线鲜明地扭着腰肢在跳舞,才能与这资本主义的大城市相调和,也只有陈列着价值千金的绸缎衣衫和珍贵的宝石,百货店的饰窗才能放射出光芒。
  诚然,不正是为此才存在着资本主义的文化、资产阶级参议员制订的制度和他们的警察嘛!
  起火了!
  从市内到郊外——继续向更远的四面八方,犹如狂风下的野火,无止境地蔓延着。——
  当暮色出现在山洼,弥漫了原野的时候,王子电车公司的土堤上嫩烧着通红的野火。
  孩子们双颊胀得通红,挥起小木棒在敲打土堤上的枯草。但是,芒草和茸草的枯叶却摇着头,摆动着腰,倒向袭过来的火焰里。
  “啊!来啦,来啦!挤满了人的电车又来啦!”
  他们举着双臂呼喊着。今天很奇怪,满载的电车开过去好几辆了。
  电车飞快地从野火上面,迎风驶过。
  电车里塞满了人——有生气的面孔、悲哀的面孔、穿劳动服的人、穿旧斗篷的人、还有用红色围巾遮着半边脸的女工。
  电车摇晃着驶到山腰处停下来
  孩子们每当电车停下来就摇着小木棒叫起来:
  “万岁!”
  下次的电车和再下次的电车,都是装得满满的,车上的人群都被拉到终点站飞鸟山下,迅速地下了车。
  孩子们用手掌合成喇叭简大声喊叫着:
  “喂!上哪儿去?”
  但是,人群却象是满怀怒火,默默地向前走着,下了坡道,就向市内蜂拥而去。
  他们没有男女的差别,里面也有少年,既不成群结队,也不那么急促,大家拥向暮色苍茫的市街。人们不知他们是为了什么,只有那嗅觉敏锐的狗才嗅得出这群新来的人都带着共同的臭气。
  “这是干什么呀?”
  市内的小商人把奇异的眼光投向这群陌生的工人身上。市郊岗哨上的誉察慌忙用电话报告给警察署。
  但是,事态还是弄不清楚,看来,随着暮色的深沉,人数似乎是在无止境地增加着。
  他们低着头,或是昂然歪着头,两人一群三人一伙地一直向前走去。里面有穿劳动服的,穿长袖毛衣的,穿大衣的——还有那似乎将同围巾一起被风吹跑的脸色苍白的女工们。从大街,从小巷子,从工厂周围、墙根、山下运土车的小铁道,从市内广场上的庙会商店旁边……犹如上涨的潮水,人群一刻紧似一刻地泛滥在从飞鸟山到王子河岸一带。
  市内的小商人们跑到街上来惊慌地喊着:
  “也不是那个讲演会的人们呀!”
  王子造纸厂罢工团的反对裁员讲演会,此刻正在市东角的茶馆里进行。
  但是,这个人群却是从山下的电车终点站拥过来的!
  疑团越发浓重起来,小商人们也越发焦灼起来:“真不明白!'
  “看,都是满脸怒气! ”酒店的老头对邻家干果店的老头说。“也许是跟这个造纸厂有仇哩!”
  暮霭已完全笼罩住地平线,街道旁的商店里发出了电灯的光芒。王子造纸厂背靠着山,前面是排成棋盘形的八条街道,有电影院、学校、咖啡馆、茶馆和各种日用品商店。这些和“没有太阳的街”上的商店有着同样使命的商店,是环绕在周围的“列车宿舍”的非常粗劣而贫乏的供应站。
  工厂的大门前是这个王子区的唯一的广场,周围有咖啡馆、酒吧、书店、绸缎庄等等,形成了文化中心。
  树木的影子已经很不鲜明了。在工厂背后的山上,又有着另外一番景象,完全不同的一群人,一团接一团地攀登上去。树荫里、草丛中,顿时连山顶都被漆黑的人群淹没了。
  突然,从市内的一角传来了跨兜摩托车的喧嚣的爆音。人们拥到商店门前低声耳语:
  “讲演会散了,那个就是署长哩!”
  嘟嘟嘟嘟,跨兜车疾驶过去,满身闪着金光的警官,双手支着佩剑弯着腰坐在跨兜中。
  “来啦!来啦!那就是参加讲演会的人们!”
  四五面尖端闪着光芒的工会会旗,在拥向前来的人流前面,翩然向前移动。
  这群人也都在怒吼着——不,是在歌唱着,但听不清唱词,这是因为人太多,象工厂的几千条轮带似的,用嘶哑的高声一起歌唱的缘故。正当此刻,电灯忽然灭了。
  “是停电啦?”
  漆黑的夜,只有寒冷的天空还在闪炼着群星。街上的人们在黑暗中惊慌地呼喊起来:
  “怎么回事呀?”
  但是,工会会旗依然勇敢地前进着,走到工厂门前,群众加快了脚步,一会儿就变成跑步前进了。
  群众越集越多,从十字路口,从屋檐下,从别的街道上,人们的黑影在黑暗中拥上前来。
  集合在广场上的群众,朝着工会会旗迅速地前进。泛滥在广场上的黑影发出巨大的嘈杂声,淹没了方才发生的一切事情。
  在工厂背后的山上,已经完全沉静下来,一群黑影正屏住气息,眼里闪着光,向山下张望。
  犹如一艘巨大的钢铁制的军舰般武装了的工厂,横卧在眼下,它那钢骨水泥的灰白色腹部浮现在黑暗的底层。一座高大的烟筒妖魔似地屹立着,几乎从山顶上一伸手就能摸到,只是它已经不再冒烟,看来有点可怕。又高又厚的墙壁,好象万里长城,从山麓伸出,绕过全市,一直把它的羽翼蜿蜒起伏地伸展到翻滚着白色泡沫,犹如黑夜的眼睛一般发着白光的王子川河滨。
  “后门在哪里?”
  工厂的厂房,面对着山龙的小铁轨的终点,关着漆黑的铁门,以头戴金字塔形的帽子的滤过器室为中心,把锯齿形的屋脊向四周排成几条放射线。
  山上的黑影群,默默地凝视着这怪物的巨大的躯体,咽了口唾沫。
  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了。
  突然,一群黑影迅速地跳上正门的高墙,刷拉拉地摇动旗帜。——黑暗中,黑色的旗影犹如一只大蝙蝠在扇动翅膀。
  霎时间——
  山崩海啸似的巨响,犹如猛烈吹过的疾风,绕过工厂,在飞鸟山荡起回声,响彻云霄,笼罩着整个王子市。——可怕的骚动声!攀倒树木,踏平野草,石子般从山上滚下来的人影j 一百个!一千个!人们蚂蚁似地成群结队扶着铁门攀上高墙。
  黑影把工厂外廓团团围住,他们象是着了魔,眼睛闪着光,从黑暗的底层爬上去。
  喊声的浪潮变成黑夜里的巨响,以电气磁力般的速度,绕过工厂,用台风般的力量振荡着天地!
  黑暗被振荡得粉碎,一霎时,在高墙上面猛烈摇荡的旗帜,已增加到几十面——简直是疯狂地舞动起来了。
  这正象突然喷出地面的灼热的泉水。

2 前夜之二


  黑影的群集,犹如猛击屋檐的冰雹,从高墙上跳下来,翻滚着。
  工厂好似巨大的武装了的军舰,正在黑影的群集之中沉没。
  工厂里面依然是一片漆黑。腐蚀的铁臭和死尸般的化学药品的臭气,飘荡在黑暗的底层。黑影三人一群、五人一伙地在工厂里面迅速前进。
  红旗是他们的路标,指示着前进的方向,群众在黑暗中高声吼叫着前进到工厂中的广场尽头,犹如被激浪卷击着的浮标,在激烈地摇动着。
  “当心!”
  “不要错打了自己人!”
  黑影一忽儿伏在地面上爬行,一忽儿沿着水泥端跑向前去,一群接着一群,互相激励着。他们把妇女围在中间,把少年放在前头保护着,非常机警,好象敌人霎时就会从脚下 跳出来似的……
  敌人却藏躲起来,没有一点声息,令人不禁毛骨悚然。工厂中的广场上继续掀起了喊声。旗帜在疯狂地摇晃着,冲破了四周的黑暗,黑影犹如撞在一起的浪头,咆哮奔腾。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们又被从新掀起的喊声吸引着冲进每一座耸立着的漆黑的厂房里去。一股人流,冲向工厂办公室。在办公室三楼的玻璃窗上,旧式蜡烛的微光,频频摇动,电话铃声疯狂地响起来。
  “叫董事长出来!”
  前面的男人慢吞吞地走过来站在玻璃门前面,室内的十五六张万分惊慌的面孔,恰似用深绿的颜色描绘的死脸,都用比电表的秒针还准确的表情,把神经集结在使他们惊慌的对象上来。
  “是谁解雇了我们!”
  噔噔噔,拥上楼梯来的群众的脚步声,从后面传了过来。
  “开门!”
  哗啦啦击碎玻璃的声音,在愤怒的情绪中又加上一把火,群众向着被挤碎的玻璃门蜂拥而上,一张张气得发白的面孔已经拥到办公室的中间来了。
  “混……混蛋,董事长不在!”
  被逼到背后的铁箱和卷柜前面来的一群家伙,尚在极力保持尊严,其中一个全身发抖地支吾着。马上又掀起了怒吼声:
  “是谁解雇了我们!”
  这个长着浓密的连腮胡,身穿西服的人接着回答:“业务科长不在,不在这里!”
  有几只蜡烛掉下来,火一点一点地落在地毯上。背后的右面有门,这些家伙里面的一个人胆怯地把手伸向门的拉手。“落腮胡子”想用欺骗手段,恢复一些平静。
  “说谎!你就是黑田业务科长! ”
  在这群愤怒的面孔中,一个被解雇的、光着头的人直指着他说。“落腮胡子”的面孔倏地浮起了恐怖的神情。
  蜡烛全都掉在地上了。桌子被推倒,屏风被打翻,脚步声乱成一团,呻吟声和惨叫声夹杂在一起。
  这时,背后的门突然被打开,四五个茁壮的打手模样的人慢吞吞地出现在眼前,其中的一个伸出匕首来,别的人也都紧跟着伸出来,两把、三把……在黑暗中寒光闪闪。
  愤怒的群众马上开始后退。他们背靠着背向后退,踏过击碎的玻璃门,一步步被通到走廊里来。
  黑暗静得使人窒息,神经都冻结了。落在地毯上的火花,渐渐蔓延开来,照亮了逼在最前面的下巴颏蓄着胡须的家伙,浮着炫耀胜利的狞笑的侧脸。
  “你这混蛋!”
  ——霎时,从走廊里的群众中,倏地伸出一根带枪饰的旗杆来。
  “噢!”
  “落腮胡子”发出巨大的吼声,跟跄地往后退了一步,但他出人意料之外,却懦弱地坐在地上了。旗杆卷著旗面,枪饰闪着光,四根、五根……群众又从门口重新拥回屋里,直逼到办公室中间来。
  寒光闪炼的三把匕首和四根带枪饰的旗杆,尖端象磁石般互相吸引着,敌人又被逼回背后的门口,眼看着迈出一只腿去。
  “动手!”
  站在旗杆后面的一个何机而动的“鸭舌帽”,从裤袋里掏出石子来向敌人投去。这个人就是出现在“金丝雀长厅”二楼上的阿富。
  这么一来,被遇在狭小的角落里,捂着眼睛的“西装”和手持白刃的人们,都被困在室内无处逃身。
  这时候,阿富回头一瞧大吃一惊。他发现群众都从走廊里逃进屋子里来了,紧接着就有很多佩刀的声音冲击着极端警觉的神经。真是进退维谷了。
  大家必须采取最后的手段了。
  “不要逃!”
  他们聚集一起,挤成巨大的肉块,面对着更强大的故人,向走廊、向楼梯冲过去。
  “不要逃!”
  想逃是逃不成了——一队警察已把群众追逼到楼梯的第八个台阶,想就势赶到楼上来,就手握佩刀,一步紧跟着一步地威逼着。
  “突围!”
  愤怒的吼声直向警察冲过来,紧接着就飞来了石子。——冲回去!夺取每一个台阶——不要逃跑!
  群众用自己的身体死守着夺到的每一个台阶,不肯后退。工厂的各个大门都关得紧紧的,长满了锈。
  黑影绕着工厂周围奔跑着。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是这个工厂的职工,因此,很熟悉自己这个生活的巢穴——工厂的秘密。他们从窗口、从通风洞、从原料运输门、从锅炉房、从滤过器室、从压延室、从干燥室风也似地钻了进来。
  工厂恰似吵了嘴的情人,在黑暗中非常冷淡,不理人们。汽锅沉睡着,滤过器的又宽又扁的铁管,从他们头顶伸上去,一直通到楼上。
  “喂,往这边走。”
  在黑暗中,前面的人拉着别人的手说。低低的声音振荡着空气,五六个强悍的人把脸凑在一起,在黑暗中也觉得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非常矮的人。
  “从这里上去。”
  小个子是引路人。一条带子似的铁梯子碰到脚上。铁梯子被人们踏着发出吱吱的响声。他们用手摸索着很快就把头伸到二楼来了。
  二楼和楼下是一个样子。借着白色墙壁的暗淡的反光,大致估量到这里也排列着很大的圆铁筒,周围缠着神经系统似的扁平的铁管。
  药品、原料纸浆和破布片的臭气,迷人地抚摸着他们的敏感的神经。
  “重要的是三楼。”还得再上一层。他们又脚步轻轻地爬上带子般的铁梯。这时,前面的小个子“啊呀!”一声,脑袋碰到天井的铁板上,站住了。
  “怎么啦?”跟在后面的黑影,抬起脸来贴在小个子的脚跟上问。
  “他妈的,这里可有警卫员呀!”
  接着是不安的沉默。他们感到埋伏在黑暗底层的敌人似乎正在抬起头来。
  “推推看,别害怕!”
  强壮的人,用手推着小个子的脚跟。
  “开不了,光推是推不开的。”
  回转式的铁盖坚固地封闭着,小个子意识到三楼有人。
  “下去,快,上面有人!”
  突然,楼上响起脚步声,并且刚好在头顶上倏然停下来。挂在梯子中间惊慌失措是很危险的,小个子绕到背面去紧紧贴在梯子上。
  这时候,铁盖忽然被打开来,一道手电简的青光马上就云雾似的射下来。    
  “谁?”
  在圆口上边有人眼睛里发着光,用惊惶的语调怒吼着。青光从正面照射着强壮的人藏在鸭舌帽下的绝望的脸孔。
  “下去!不下就要推了!”
  铁棍在圆口上面威胁着,手电筒离得“鸭舌帽”的绝望的脸更近了。
  就在这一霎时——
  贴在铁梯上的小个子,忽然敏捷地抓住拿着手电筒的手,用力往下拉,手电简落在二楼的铁板上面,四周变成漆黑,三楼上的那个人猛然被这么一拉就落到“鸭舌帽”身上来了。
  “啊!”
  黑色的人体迭在一起从梯子上面跌落下来,马上开始了格斗。
  小个子一翻身就跳到三楼上来,这里没有人,他知道这三层楼上除了这个警卫员以外,再不会有什么人了。
  他迅速地抓起铁棍,朝着目标前进。即便是在黑暗中,他甚至比自己的老婆有几件便宜的新衣都清楚地知道这个目标的所在地。这座滤过器面对着四楼的圆口张着嘴,它最重要的部分,是由非常单薄的齿轮、温度表和电气磁力速度表等组成的,一铁棍就可以击碎。
  他把全身的僧恶贯注在铁棍上,抡了起来。昏暗地浮现在黑暗中的无数个小电表,被打得四下飞迸开来——正在这时候,听到有人踏着背后的铁板朝这边跑来的脚步声。是伙伴,还是敌人?
  但是,他并没回头去,两下,三下……金属的崩裂的声音撞在足有一百平方米的三楼的墙壁上,又反弹了回来。
  “彻底打碎了吗?”
  虽然不知名姓,但确是同志在背后间话,小个子握着铁棍从注油台上跳下来,这时,突然发觉窗外亮起了一片灯光。
  “喂,来电灯啦!”
  他们跑在窗前一瞧,下面就是工厂的广场。办公室和广场周围都灯光闪闪,照亮了这混乱的景象。——群众被几队警察迫逼着拥到广场上来,向高墙那面移动。四面八方都已看不到旗帜,在对面同样高的办公室内部,旗帜、群众和警察正纠扯在一起,一片混乱。
  “喂,退却!”
  这个从窗口缩回头来的人,正是前几天参加夺回徒弟斗争的黑岩。他个子矮小,没戴帽子,穿着毛衣和肮脏的裤子,是个只有十八九岁的小伙子。
  他们从方才打开的圆口下到二楼来,正要把脚蹬在另一条铁梯子上的时候,看到方才摔下去的四五个人在楼下和一群警察挤在一起。
  “不成,从这里下去危险!”
  小个子敏捷地抽回身子,在二楼上斜着身跑到旋转式的窗子前面来打开玻璃窗。这里架设着两根铁线直通到张着口面对小铁轨终点的仓库的大门,可以下去。铁线两端吊着铁笼子,直到开始罢工为止,它曾频繁地运送原料,现在已停下来。
  “没错,乘在这上面滑下去!”
  小个子轻捷地跳进铁笼,手扶铁线乘势很快地往楼下滑去,黑岩也跟着滑下楼去。
  从悬空的脚下很远的地方,通畅无阻地传来了警察夸耀胜利的威逼群众的喝声。

3 前夜之三


  街上的商店都关了门。随着黑夜的加深,风力也加强了,群众的呼喊声借着风力,从大街传到小巷,惊扰着每一户人家。
  在长鸟山下黑暗的公路上,响起了震耳的爆音,几辆满载警察的大卡车飞驰过来。
  警察的人数,每隔几分钟就增加,在广场上,他们完全占了优势,在威逼着群众。旗帜被扯得粉碎,佩刀被弄得弯弯曲曲,帽子不知飞向哪里去了。群众看到警察们真地挥起佩刀来,已都完全变成了疯人。
  阿富从被捕的同志手中夺过旗帜,奔上直通四楼平合的楼梯。广阔的平台好象修成了运动场,周围安着铁栏杆。四楼虽有电灯,却是不亮。他尽力把身子伏在暗处,躲避着追上来的警察的耳目。他一面扯开毛巾缠着手腕子上的伤口,一面心想在这一霎时怎样逃走。
  风猛烈地从头上吹过,反攻的喊声时或从这座钢骨水泥的建筑物爬上来,又被吹散。
  他把旗布解下来缠在上衣里面,撑着旗杆在寻找可以逃出去的地方。
  “这小子,还想逃掉!”
  就在耳旁响起了佩刀猛击楼梯的声音,他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黑影已冲到门里来,千真万确,这是被赶到这里的同志。他本想连忙跑过去搭救,但己来不及了,紧接着冲进来的两个黑影马上就扑到摔倒在地上的同志的身上来。
  “啊!这里还有一个呀!”
  一个黑影马上发现了他,逼上来,他沿着铁栏杆奔跑起来。但是,地方小,没有迂回的余地,他只好在黑暗中停下来准备迎敌。佩刀在飘摇不定的微弱的电灯光里扑过来,立刻被阿富打倒,只有一声低沉的呻吟消逝在虚空里,再也没有爬起来。阿富一步一步地后退,寻找着逃走的路子。他知道这样的建筑物,墙外面一定会有太平梯子。
  突然,吹起了紧急警笛,然后,好象抽疯的婴儿似地停了一下,接着又响了起来。他非常冷静,终于在脚旁发现了一个通太平梯子的出口。他用溜滑的鞋底踏着梯子,伏首看到人影在遥远的下界奔跑着。
  “从梯子上逃掉了!”
  被警笛声聚集在一起的警察,在阿富的头上喊叫着。太平梯紧贴着建筑物的墙壁,他以壁虎般敏捷的动作从这座巨大建筑物的腰间左弯右拐地逃下来。
  三楼,隔着玻璃窗已经看不到同志们的影子。当他下到二楼的歇脚处时,两条腿不由自主地软下来,原来先跑下来的警察已在这里布好罗网。
  他早就把旗杆抛掉了,因为拿着旗杆无法攀着梯子逃下来。现在,当然是不能再逃向上面,已完全处于两面夹攻的形势。
  “管他呢!”
  向下面望去,离地面只有两丈多高,突然,他翻转来往上蹬了两三步,然后就倏地向着黑暗的广场跳下去……
  高枝在王子河滨的土堤上 拚命奔跑着。有许多人都向这一带逃来了,但是,不知何时大家分散开来,连大宅也都不见了。
  河面在黑暗的底层闪闪发光,窒息的烈风从那里猛吹过来。
  木屐跑丢了,她感到自己的脚掌在布袜中剧烈地痛起来,随着她逐渐离开了危险地带,就越来越痛楚地刺激着神经,简直不能动弹了。她终于蹲在士堤后面。
  碎玻璃片扎进脚掌,取出来扔到草丛中去,一种新的痛楚直冲肺腑。
  “喂!”
  一个黑影从后面三四丈远的土堤上向这里奔跑着大叫了一声。一霎时她吓得把脚痛都忘了,伏在土堤后面,一面移动着身体,一面了望着。
  黑影很快地从眼前走过去。这时候,在这黑暗的底层,她喜出望外,竟情不自禁地叫起来:
  “阿平?不是阿平嘛!”
  黑影听出是高枝的声音,马上转了回来。
  “高姐?”
  黑影是徒工久下平三。
  “我还以为高姐也被抓走了呢。”
  少年走下土堤握住高枝的手,高兴地喘着气。
  “大宅先生和清濑君都被抓走啦! ”
  天空中的群星,犹如银幕上的斑点,不时在闪动着。骚动的声音被风吹到这条离现场三四百米远的土堤上来。
  她用手帕扎好脚上的伤口,扶着少年的肩膀向前走去。
  “这个东西怎么处理?”
  高枝把团团握在右手里的黑东西,在少年面前摇晃着。
  “这是什么呀?”
  一颗帽徽在黑暗中闪着光。这是警察的帽子。脚下,河水冲击着河岸,冒着白色的浪花。
  “嗳,叫它喝点水吧。”
  这团黑东西,象一只蝙蝠在黑暗中翻舞着落在河里,眼下只剩了灰白色的波光。

  不要把旗帜交出去!
  两个黑影卫护着旗帜向前奔驰着,班长诸桥和龟井已经迷失了方向。
  他们正在拚命跑着的当儿.却觉得好象是投到敌人众多的罗网中来了。
  “等等!”
  龟井向前面的诸桥低声说。右手,是一条一丈多宽水势很急的河流。
  “这一定是王子河的支流哩!”
  诸桥也回头观察着,只见灰白色的浪花旋转流动在黑暗的底层。
  两人过了桥,朝着天空微微发亮的方向跑去,他们认为这一定是河滨。
  “不成!”
  诸桥倏然止步,从旗杆头那面往后推了一下,龟井险些摔倒。
  “啊?”
  当龟井也觉察到情况的时候,发现有四五个警察向这边跑来,从佩刀的声音和闪光来判断,只离五六丈远了。
  两人又跑回桥上来,当他们正想溜进左面的小巷里去的时候,龟井突然尖叫了一声。
  猛然跳出一个密探模样的人,迅速地抓住龟井的胳膊,想拧到背后去。
  “混蛋!”
  假如不是后面也有一群警察追逼过来的话,当然他们两人是完全会逃掉的,——但是,当焦灼万分的龟井被摔倒在地上再度爬起的时候,诸桥已被按在地上,挣扎着。
  “喂,收拾这个!”
  密探看到桥上来了警察,就胆壮地大叫起来。
  龟井无奈拾起旗帜,丢掉同志撤腿就逃。但是,由于他已很疲劳,再加上方才摔了一跤,浑身都痛,跑起来真有一种似乎背着一块门板的感觉。
  他感到警察的手已触到自己的肩膀,于是他突然双手抱紧旗帜,连翻带滚地跳到河水里去了。
  犹如被狂风吹击着的纸屑,群众从小巷里逃出来,跑过大街,纷纷奔进王子区的每一条街道。广场上,捕人的汽车疯狂地来回奔驰,署长喊哑了嗓子指挥着警察。
  面对着广场的“赤玉咖啡馆”,和别的商店一样紧紧地闭了门,两个女招待把二楼的窗户推开一道细缝,颤栗地偷看着这凄惨的光景。
  这时,一个客人慢条斯理、一声不响地走上楼来坐在她们身后的桌旁,沉着地重新戴了戴帽子,整了整大衣的领子,她们都丝毫没发觉。
  “喂!拿点什么吃的来呀!”
  两个年轻的女招待回过头来一瞧,大吃一惊,几乎都要喊出声来。
  “什么都成。”,
  深深地戴着帽子的客人却是非常沉着。他从衣袋里取出纸烟盒,用左手抽出一支来说:
  “喂!别愣着,点个火!”
  女招待虽在惊慌着,但受到这个微笑着的客人的催促,终于拿起火柴给他点上烟。
  这家的女人们所做的生意,客人是非常清楚的。客人把纸烟伸向似乎是鸨儿的那个女招待,同时向她递了个眼色。这个胖得满身脂肪,额头大而发亮的女招待,半信半疑地领会着客人的用意:
  “今天夜里,这么乱……”
  客人不等她说完就强拉着她的手,走到墙角里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喂,你,去拿酒来,”
  剩下的那个女人,受到冷遇,听到吩咐就满心不高兴地下楼去了。
  这客人不象会喝酒,看来很难下咽的样子;而且,他始终从窗缝注视着一眼能够望得到的广场上的光景。
  趁女人上厕所的当儿,客人掏出手套来戴在右手上。右手的拇指和手脖上凝着干硬了的血浆。他是中井。
  “喂,记得你们这里有电话呀。”
  等女人回到座位上来,他若无其事地说。
  女人指了指屋角上和楼下合用一条线的电活。他站起身来走过去,和预定在“金丝雀餐厅”的二楼等待着的绵政通了话。
  大约过了五分钟,挂上电话,中井这次可象确实喝醉了似地对女人说:
  “嗳,一切都没问题了,好,咱们睡吧?”
  客人这种大胆的蠢话把女人吓了一跳。
  “别瞎说啦,这里不是旅馆!”
  中井的体质是不能多饮酒的,但是这种酒,吃下肚子只觉得脑子有些发晕,并不那么醉人。方才绵政在讲完正事以后,还曾叮嘱他不要被捕。
  事情已经办妥,吃过饭,又喝了洒,这个女人和咖啡馆,都没有用处了。
  “随你怎么办好啦!”
  他把钱包丢给女人,就下楼去了。
  在好象刚刚刮过大风那么清静的街上,中井嘴里衔着牙签,被追赶上来的女人伴送着,蹒跚地向山下的电车道走去。




[1] 日本公司在使用家具和材料记帐方面,分“备品”和“消耗品”两种,本来床馆应该用“备品”(即常备使用的物品),而便用“最容易坏的‘消耗品’”(即用完就报销的东西),说明设备太差。

[2] 纳许、别克、雪铁龙那是汽车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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