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德永直《没有太阳的街》

战线



1 逮捕


  狂舞的寒风,从清水谷的丘陵和白山的森林两方面吹落下来,撞在一起,发出吼声打着旋从连檐房的屋顶上飞龙似地卷上天空。看来,这一排排的连檐房活象被雨淋过的狭小的硬纸壳匣子。
  “来啦!喂!军粮来啦!”
  在一号连檐宿舍的公共自来水龙头旁边,一个身穿红衬裙的妇女把正在洗涤的尿布高高举起来吼叫着。
  这位妇女发现一辆卡车穿过电车道,象马尾甩动似地跳着,向这条初晓的“没有太阳的街”里的中心街道疾驶过来,就把尿布抡起,把水滴甩向周遭,大声喊叫着。
  卡车上挂着一面熟悉的薄绸子旗,满载着米袋、酱油桶和大酱捅等。从连檐房里跑出五六个人来,里面有妇女,甚至连只穿一件薄睡衣的孩子们也都跑了出来。
  “哪个,哪个?——那个,那个呀……”多事的阿辰婆婆钻到大家前面来大声叫道。“那是联盟的卡车,是关东消费合作社的卡车!”
  这位连自己的姓名用汉字写了都不认识的老婆婆,当卡车驶过眼前时,她却记得飘扬着的旗子上的字形。
  “万岁!”
  卡车上两三个人举起了几只胳膊。
  “万岁!”妇女和孩子们一起响应着。“喂,瞧瞧,商人们的店铺倒闭了,可咱们的消费合作社还是这样,太好了!”
  这天早晨,加代和平常一样脸色苍白地钻出被窝。她近来经常梦见宫池,走进厨房,点上炉灶的火,洗过脸,但梦中见到的宫池的面影却还在脑子里浮动。
  头晕、恶心,胸膛郁塞,尽管她咬紧牙关,强打精神,但仍感到手脚发酸,几乎要解体一般。姐姐安慰她说这是怀孕的生理作用。加代想尽可能不给姐姐添麻烦,在要强的姐姐面前,她没有勇气一一倾诉内心的痛苦。
  近来,她时而清楚地觉得胎儿在白己的下腹部蠕动着,甚至使她感到惊惶。一个月以前,连位置都尚未固定下来的肉块,现在已经固定下来,把下腹部塞得满满的,有时正在凝神思念宫池,突然就会感到胎儿在腹内蹬腿,使她孩子般感到惶悚不安。当她在会场和同事们一起工作的时候,在她那梳着桃割髻的、还带着稚气的脸上,蒙着一层说不出是困惑还是喜悦的忱郁的神色。
  但这只是她在岗位上的一瞬间的现象,她时常被拉来在粮食班、或是单帮队里顶别人的缺,并且在班里还有各种任务等她来完成。
  从昨天下午起,在第三班、加代她们的会场里,也新贴出了如下的决议。

决  议

  此次大同印刷公司的罢工,是今年春季以来,公司方面推行的消灭劳动组合的计划所引起的,这从此次罢工的起因看来,乃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公司方面的这种挑战,毫无疑义,是我国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资本攻势的第一枪。而且,这些资产阶级在过去所犯的杜会性的罪恶,直至今日,已成为不可掩饰的政治上和经济上的破绽,但是,他们却将此转嫁于工人阶级,而使其面临陷入失业与饥俄的深渊,不得不挺身而战。
  目前,我国无产阶级必须认识到已面临这些虎狼般资本家的强大攻势的危险,因而自觉地认识大同印刷公司罢工的重大使命。
  日本工会评议会第一回扩大中央委员会决议指示全国的加盟工会,对大同印刷公司的罢工,集中全评议会的斗争力童于以支援,以期在愈益尖锐的决定性的斗争中,取得最后的胜利。

日本工会评议会第一回扩大中央委员会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五日


  这份决议文件是前天来东京的中央委员会委员长小田亲自带来的。很明显,斗争已经进入第三阶段,殊死斗争的白热化,给极端疲劳的罢工团员们带来了勇气。
  各班会场,以小石川为中心在到处移动着。由于来自公司和敌人方面的压力,使得各班的会场连一星期的时间都不能在一处固定下来。团员们每天七点钟就到这样经常移动的会场来报到。
  加代所属的第三班的会场,已从小石川的延命院移到柳街的茶馆,并且还要被驱逐到指谷街的俱明寺和本乡的神明会馆去。
  班组织由正副班长领导,重大问题由班委员会讨论决定。班里除了各种自治机关外,还有班的基干组织。班的基干组织属于特务班,直接受最高干部会议领导,任务是在受到,一切攻势时保护班,或采取直接行动。
  各班大致都有三百到四百人左右,班是一种社会组织。他们互相救济各人的危急,甚至都有以班裁判的形式解决夫妇纠纷的。他们异常散漫,或摇摆不定,但在重要关头,却有着明睿的判断力。
  在班内,以班委员会为中心,经常出现一种舆论。这种舆论,在任何时候都抵抗着狂风暴雨,支配着全体班员。因此,最高干部会议的指示,首先必须与各班的舆论相结合。
  但是,这种舆论,在个别的时候,间或遭到公司方面的反动言论和密探们的反宣传的袭击,而被歪曲。随着斗争的白热化,班的舆论好象填满了煤的锅炉似地灼热和沸腾起来,几乎就要爆炸了。
  公司的密探是非常机伶和大胆的,他们能够瞒过班的基干组织针一般的锐敏的眼睛。他们甚至曾计划打入班的重要的委员之中,伪造最高干部会议的指示,来陷害全体班员。      
  班,也是大家的家庭。早晨,他们打扫会场,摆好在户外穿的履物,将携带的东西交给值班人员。没有正式任务的人,就订出文娱节目,演出“他们的戏剧”。他们是出人意外的优秀演出家,同时又是批评家。中午,粮食组来分饭团,给大家斟粗茶。简陋的讲坛是他们的会议场所,是舞台,也是严肃的法庭。最近,会场里越来越多地传播着恋爱消息,或是由班救济委员会报告一些悲惨消息,使班员们肃然不语。密探打入各个要害,警察在场外驱散懦弱的女工们,谣言在频频传播,企图扼住舆论的咽喉。
  在各班之间担任通讯任务的班的基干组织,也加紧戒备,积极活动。
  一个通讯员把自行车扔在三班会场门口,奔向班委员会。
  “喂,今天上午十点钟左右,是你们这个班委员会提出申请书,要借调十个警戒的补缺人员吗?”
  头戴便帽、身穿短大衣的青年红着脸说。在场的班委员连文件都没查阅就马上回答说:
  “没提出过!首先是没有这个必要!”
  通讯员又口快地说:
  “可是,若林君,用的是你的名义,而且还盖了图章呢。”
  “便帽”握着冻僵的手指追问着。班委员们异口同音地说:
  “绝对没有。—— 是谁把那份申请书送去的?”
  事情很清楚,把申请书送到第五班的四个人,从昨天起在点名薄上就画着缺席,而且在班的家庭访问组的报告上,都写着“据其家属说,昨夜未归”的字样,看样子似乎是事前商定的。班的基干组织立刻用会场的电话,把这个情况通知特务班,报告给第五班班委员会,通讯员又骑自行车驶回罢工团总部。
  这一天午饭后,加代遇到一个可疑的男人向她招手,被诱出会场。这个人大约有三十五六岁,皮肤黑黑的,又胖又矮,满身脂肪,身穿斗篷,里面露出敞着的棉袍衣襟。
  她满以为他是团员。虽然她觉得这个人有些讨厌,但是因为差不多每天都有别班的人前来找他们的老婆,所以她也就毫未介意地走了出去。
  “你,就是加代小姐吧?”
  她脸上浮起不安的神色,从这个讨厌的男人身边往后退了一步。
  “宫池君呀,叫我给你带几句话……”
  这人是密探。——她不受骗,转身就走。
  “等等!”
  这种恫吓的声音使人毛骨悚然。这讨厌的男人睨视着止住步的加代,走向前来,但是,又忽然改变了态度,嬉笑着说:
  “有事要问你!”
  密探说着,似乎觉得在会场门口说话不太方便,就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正在这时,大宅、高枝、阿松、阿房等,忽然从电车道那边走过来。她们是妇女部的流动宣传队,现在就是到第三班来的。
  “怎么啦?”高枝从远处看到妹妹,就跑过来。“到会场里去吧,不要在这里呆着嘛。”
  高枝抱着妹妹的肩头,从那个讨厌的男人面前把她带走。“他是密探呀,是在问你什么吧。”
  加代徽笑着说:“是呀,他绕弯子缠着我问宫池先生的事,可是我说,什么也不晓得。”
  但是,恐怖感尚留在她的心底。高枝气愤地又回头睨视那个男人,他依然在望着她们两人,嬉笑着。
  “不用害怕呀,这样的家伙,若是怕他们,那就连走路都不能直走了。——可这家伙笑得有多么讨厌呀。”
  高枝本想翻翻眼皮嘲弄他一下,但又一转念就和妹妹一起走上二楼的会场去了。
  “加代,不当心可不成呀。”
  会场上,大宅部长正在伸出她圆图的下巴颏,热烈地讲演着。这位信子女士和高枝是妇女部的一对演说家。
  在休息室里,加代也跟着姐姐向会场里望去,只见大家的面庞活象一张张的透镜片紧紧地挤在一起。
  她们望着这些已经坚持整整两个月斗争的脸,更觉得可亲。演说家的热情,和群众的眼睛,好象耀眼的火花缠绕着大家在飞舞,每当这火花在群众中爆发两三次,立刻就掀起骇浪般的叫声和掌声,震撼着会场。
  高枝的脑子里,群众的面孔和自己的演说草稿正在相互纠缠,突然,传来警察的尖叫声:“停止!”—— 这时候,场内马上开始动摇,警察的佩剑急骤地响起来,但是,班长沉着的声音压住了骚动:“下边,我们来介绍妇女部委员春木高枝君。”
  重新掀起了掌声。高枝在掌声中把妹妹留在休息室里,走上讲台。
  “自从开始罢工以来,到今天为止,我们已经进行了六十三天——整整两个月的斗争。姑且不谈罢工的胜败,我们对于这样的资本攻势,以全身的斗志和团结精神,在我国劳动运动史上留下光辉的纪录,这不单单是为我们,为日本全国,而是为全世界无产阶级吐出了万丈气焰。”
  演说的尾音被掌声吞噬着,她摇晃着短短的头发。她的习惯是把一只手按在桌子边上摇晃身子,讲到热烈的地方,身体就好象要冲到听众面前一样。她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宣传鼓动家,她掌握听众的心灵,比掌握情人的心灵还要巧妙。
  她列举了在全体罢工团员之中发生的种种悲惨实例。她说,绝不能因为这点苦处而就心灰意冷,因为我们还要营救被关在狱中的牺牲者。
  佩剑又哗啦哗啦地响起来了。警察警告说:“注意!” —— 她的话头受到了阻拦,气得鼓起腮帮子,眼里燃起怒火。
  “但是,我们不能使牺牲者单单以牺牲者告终。光是徒然悲伤,那决不是有本事的,必须用我们的生命进行斗争,不叫牺牲者白白死去。”
  几乎和“停止”同时,“逮捕”的命令也钻进愤然回过头去的高枝耳朵里。—— 跑上台来的警察抓住她的肩膀就往下拉。班长原想把人们拦住,但却迟了一步,大家都拥上讲台。大宅部长和加代也都从休息室里跑进来,一片混乱,眼睛、手、嘴、脚……都以惊人的速度旋转着。但是,警察的快手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这混乱状态。
  高枝、大宅部长,加代和其他两三人都被警察和便衣挟扭着走下台去不见了。
  走出会场,高枝才发觉加代也一起被抓了来。
  她简直象疯了似的。面熟的方才那个凶狠可恶的家伙,扭住脸色苍白的加代的手臂。
  “那个姑娘,……那个姑娘,犯了什么罪?那个姑娘,那个……”
  高枝一面挣扎着要使被挟扭的身体得到自由,一面想走近身后的妹妹那里。
  “放开我,放开!”
  她摇乱了头发,光着脚在地上乱跺,口里吼叫着。

2 分配粮食


  方才那辆“关东消费合作社联盟”的卡车,好象喝醉的祭庙棚车似地摇晃着,大模大样地从警察和五六个警卫员严密把守的公司西便门驶进来了。
  他们的消费合作社“小石川共同劳动社”,设在公司院子里离公司的办公处两米远的地方,与装纸的仓库毗连,门前交叉挂着三条红线上浮着P 字的工会旗和画着CO 的美术字与红星的消费合作社旗。这个消费合作社已经和公司紧张地对峙了六十天。
  “他妈的,载了不少米呀!”
  从公司专设的警察值班室里走出来的身穿黑色西服、身材细长的人,望着驶过去的卡车叨咕着。他从前曾在富坂警察署当候补警佐,由于他熟悉工会(罢工团)干部等等,现在已经发迹,当上了公司的总务科长。
  “不成!”
  他摇了一下头就大踏步地向办公处走去。——“‘合法’这个词儿,使得这些家伙越来越放肆了!”
  这个人很熟悉“合法”这个词儿应该适用于怎样的场合。——“东京府官准立案的收购合作社,究竟在干些什么勾当啊!”
  共同劳动社临街的大门开了,十多个职工在卡车周围站定,各自把一根劈柴挟在腋下,一面保护着卡车,一面以熟练的动作传运米袋,嘴里还不住地喊着:
  “嗨哟,来啦,嗨哟!”
  但是,共同劳动社的房间里,却活象趁夜逃掉的股票商人的住宅,空荡荡的。粮仓和柴炭贮藏场里裸露着老鼠洞,寒风从洞里呼呼地吹进,好象水龙头破裂了一般。
  在这六十多天里,他们这些罢工团员用血汗积累起来的合作社的财产,几乎连最后的一粒米和一片木炭都要消费干净了;而且,更严重的打击是一向有着交易的两三家联盟以外的店铺,看到斗争激烈起来,也都忽然停止了供应。当然,这是公司的干涉使得他们这样做的,罢工团员对此早就有思想准备,但是,他们的表现也未免过于坚决了。
  “就因为是这样……”
  搬完米袋,联盟的常务干事、满脸络腮胡子的广冈一面摘下露出指尖的军用手套,一面说:
  “……所以,一句话,最要紧的是扩大我们的联盟。我主张坚决禁止无产阶级的消费合作社单独从这些商店进货,这是这次斗争的一个经验。”
  这个运货车夫似的五十来岁的男人,结实得象块石头,耐性比牛还强。他从大正九年[1]前后参加消费合作社运动,同几次劳资斗争共过生死。受到镇压,遭到驱逐,他就回到乡里和老母一起为人种田,在余烬未熄的时候,就又跑到东京,以牛一般的韧性搬运米袋。
  “咱们一定要壮大自己的队伍,第一要紧的是要和农民协会的兄弟们握起手来,也一定要有运货的工具,火车和轮船。在城市里,首先就必须建立强大的分配网。从各种铁工厂到一彻产业工厂,咱们都得拥有。”
  “知道啦,知道啦!”共同劳动社的常务干事伊藤扬起手来阻止他。“你再谈下去,太阳可就要落啦!”
  走到旁边来的职工们都被逗得笑起来。事实上,他那股子执拗劲儿,就连孤儿院的孤儿前来劝买什么东西,见了也要逃开的。
  “光听你的议论,罢工团的人们都该饿干巴啦!”
  这回是广冈自己先用爽朗的神情,抽搐着他那结实的络腮胡子的脸颊,麦稼似地晃着头发出了健康的笑声。
  这个人没有忱伤。正象没有“平时”一样,无论何时,对他说来都是健康的、悠然自得的“非常时”。
  “喂,伊藤君和广冈君!”
  这时从里边的值班室传来萩村的喊声。他是昨晚开完班长会议回来寄宿在这里的。苦心搜罗,和联盟内部同志的捐助而弄到的粮食,不可能和从前一样普遍分配。不得已,班长会议才决定进行调查,先分配给最困难的部门。
  萩村正以班长会议主席的身分,把各班提出的调查传票,和米袋的数目核对着。
  但是,站在工会立场的萩村,从独立的消费合作社运动的立场看来,不一定没有不同的意见。那种错误地认为消费合作社仅仅是工会的附属粮食部的旧观念,已是应该抛弃的了。
  “所以,无论从联盟或从这个共同劳动社来说……”等广冈和伊藤走进来,萩村闭了间壁上的拉门,和他们商量。“不管这次斗争的胜负如何,无论是消费合作社或是工会,都不能失掉重新组织起来的基础。关于这一点……”
  萩村向他们传达了班长会议的决议,征求二人的意见,广冈说没有不同的意见。
  “若叫我说,再早些紧缩开支就好啦,这并不违背消费合作社运动的精神,绝对不违背……”
  “伊膝君!”这时,职工们在门外叫他。“大家都拿着传票拥来啦。”
  “大家倒是很困难的呀!”
  伊藤说,他不忍叫熟悉的群众空着手回去。
  “但是,还能够忍耐些的,就要想办法再叫他们忍耐些呀!”萩村用力地说。“话也许不太好说,但还是要请你去向大家说明,请他们谅解。”
  “是的,我去说。”
  广冈最先站起身来,拉开间壁上的拉门走向外屋门。伊藤和萩村跟着走出去。
  店铺门前早有三四十个罢工团家属,一手举着传票争先恐后地拥上来了。
  “喂,差不多你们就发吧,两袋不成,那就给一袋米和一些豆酱吧!”
  气势汹汹地拥到传票登记处窗口的老太婆用尖锐的声音喊着。她身后的一个梳短发髻的妇女背着的婴儿,每当后面的人往前一挤,就发出刺耳的哭号声。
  “伊藤先生,”妇女们对面熟的他娇声娇气地说。“我们的传票都写好啦,您给盖个图章就成啦!”
  “不成!”这位印刷工人出身的常务干事,一想到自己不得不打破情面而且要把大家赶回去,不禁对自己非常生气,口气变得粗暴起来。“你家不是前四五天刚分配了吗?回去,回去!”
  “啊!”被叫作“你家”的妇女是伊藤的朋友喜公的老婆,她一听就发了火。“四五天以前领的现在不正该领嘛!又不是鸽子,怎能一粒一粒地吃呀,这个大傻瓜!”
  这时,广冈用力推开大门,拿出一把椅子来站在上面,大声喊起来:“各位!……现在请你们听我讲话。听着,现在大家都知道,运来大米一百袋,豆酱和酱油各两桶。……”
  大家心想这个面熟的络腮胡子要说什么话呢,就都静下来。萩村在这种不得已的情况下,心想若叫公司的走狗看到这种情况是不利的,因此,就让职工们在群众后面了望着。
  “可是,就是这些,象过去那样分配给大家是不够的——知道吗?合作社太穷啦,要马上再运来两车三车的,可办不到哇!”
  广冈一口气说下去,萩村一面听着,一面窥伺着群众的面孔。
  “就因为这样,要从罢工团里最困难的人按顺序分配。班长会议,—— 知道吗?就是那个班长会议决定先进行调查,然后再分配的。你们向班长报名,就马上先从真正连典当的东西都没有的困难户开始分配。”
  萩村发现犹如太阳被云层遮住似的暗影掠过群众的面庞,感到了刺骨的痛楚。
  “喂,你这家伙,那么说,今天不发了吧?”
  站在后面的老头用癫狂的声音一喊,连别的妇女和孩子们也都一齐哇哇地叫了起来。
  “今天,先发吧!”
  “从下次起再这么办!”
  “饭总得叫我们吃呀,饿着肚子能够战斗吗?”
  大家都扑向铜像般伫立着的广冈周围去,但是这个落腮胡子的运货车夫的铜像却稚稳地站着,丝毫未动。他眉头不皱,和颜悦色地环视群众一周,等大家沉静下来的时候,又说:
  “是谁说饿着肚子不能战斗啦?咱们的战斗可不是吃饱了饭才干的呀!喂!听着,这次斗争,就是饿瘪了肚子啃石头也要干下去的!”
  妇女们又凝眸看着这个岩石般的男人。
  “不过,话虽然是这么说,咱们的,大家的消费合作社——关东消费合作社联盟可绝不看着大家挨饿,可是,绝不能因此就依赖合作社,不论吃什么,能够忍耐的就得忍耐。咱们这个消费合作社的二十几个共同劳动社的职工们,为了争取这次大同印刷公司罢工的胜利,正在搞‘不吃米运动’, ——这个运动就是吃些大麦等等杂粮,不吃大米。”
  萩村和伊藤都咽了一大口唾沫。妇女们缩回举着的手,把肩膀垂下来。挤在最前面的妇女,一面狠狠地摇着因吃不足奶而又低声哭起来的婴儿,一面从人群中钻向后面去。
  “就是这样,大家——咱们这些城市工人,比乡下的雇农还好哇!那些佃户们一年到头,光吃小米、大麦,还那么勇敢地战斗。听着,大家也都参加‘不吃米运动’吧,直到罢工得到最后胜利,要把酱汤煮得稀些,用豆腐渣来代替蔬菜!”
  妇女们低下头去。广冈把两只蒲扇似的手掌伸向大家的头上来说:“啊,诸位,等到实在没办法对付下去的时候,就向班长提出来,听着了吗?只要我们还活着,就要想法给你们弄到米——,要忍耐,记着,不忍耐胜利就不会来呀里”
  低着头的妇女和老婆婆们,一个跟着一个走开了。因此,她们恐怕都没看到,这位马车夫那长满硬梆梆的落腮胡子的脸上落着大粒的泪珠。

3 毒瓦斯


  被赶回连檐房的妇女们,好象被夺去雏鸡的母鸡似的,突起的颧骨上流露出无处发泄的愤懑,用昂奋的口气谈论起来。
  “咱们就象吃了豆腐渣的牛那样,向公司的警卫们,哞地吼一声吧……”
  喜公的老婆在自己家门口回过头来用尖细的声音喊道。接着,聚集在这第七条连檐房胡同口的沟头上尚未散去的五六个妇女,一齐回过头来叫道:
  “吼一声又顶什么呀,傻瓜!……”
  其实,这些妇女们几乎都要互相咬架了。可以典当的东西连一件都没有了。——尽管如此,在工厂里做了十年工,因而未生过孩子的喜公老婆,还是把枯萎的蜜柑似的头托在宽宽的肩膀中间,极力抑制住几乎夺口而出的咒骂的言语。
  “吃豆腐渣、吃小米,到后来罢工若还是失败,那可是要命了。”
  松太郎家的老太婆用号衣兜着背上的孙儿,她恰象被狗追赶着的公鸡,迈着蹒姗急促的步子,在沟头和喜公老婆之间走动着,开始发她那糊涂的牢骚。“又来了。”喜公老婆摇摇头。“这个老太婆一年到头净发牢骚,真是第七条连檐房的毒瓦斯!”   
  尽管嘴里这么说,可心里谁又不想发发牢骚呢?但是,那个落腮胡子却完全把她们说服了。她从门缝把共同劳动社的传票扔到屋里去,就推开老太婆,走近妇女们那里,学着广冈的姿势,把两只手臂张开,好象要拥抱大家似地伸出去,说:“要忍耐,听着了吗?要到罢工得胜为止,一定要忍耐!”
  她原想开句玩笑,想笑笑,却似乎没有完全笑出来就收敛起笑容。另外的五六个妇女也都没有一丝笑容。
  “哎哎,没什么,用不着担心。”抱着婴孩的阿源老婆,缩回头发蓬乱的脑袋,叹息地说。“米饭跟着太阳老爷转,总会有个活路的!”
  接着,松太郎家的老太婆,马上把头从大家身后伸到前面来答了话,“可是,就连太阳老爷也都不到咱们这连檐房里来呀,瞧瞧,那不是脸朝外着着哩!”
  天刚过午,干巴巴的冷风平息了,只在那平静的白山森林上,洒着一片淡弱的阳光;这一带隧道似的连檐房,和往常一样被一片死人眼睛般浑浊的乌云覆盖着。连檐房的屋搪上和沟头上挂着许多破尿布,尿布上的水滴,结成冰锥子,很象一串串的干鱼。
  “噢,冷啊!”阿源的老婆一面拍着背上没哭的婴儿,一面缩着脖子,但是,她不想走回家去。
  “生火,生火!”喜公老婆象忽然想起似的,从沟头上的古朽的木桥上拆下木棒,从水泥捅上拆下竹蔑箍儿点上火。然后,她就忽地撩起衣襟背向着直冒黑烟的火堆,两腿跨开露出通红的衬裙来,说:“管它呢,太阳老爷儿向外看,咱们就从下往上把它烧糊了。”
  “对呀,对呀,若是把烧糊的太阳老爷儿吃到肚子里去,就一辈子都不饿了。”
  这回,大家都笑起来。地面上的黑色冰柱溶化成水流开去。熊熊燃烧着的水泥捅上的竹蔑箍儿飞进的火花溅到凝成黑色粘液的沟中,发出吱吱的响声。
  “哎呀?”
  这时候,妇人们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什么呀,那是?”
  松太郎家的老太婆凑近喜公老婆身边低声说。从第六条连檐房转过来,在刚进这第七条连檐房胡同口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两三个头发颜色不同的贵妇人。
  两个穿西装外衣的女人—— 一个梳西式短发,一个梳日本妇女的发式,另外一个穿西装的妇女好象是最年长的,她身穿皮大衣,戴着帽子。这里的妇女们都瞪起眼睛来。
  “这不是卖药的呀?带着皮包哩。”
  老太婆低声叨咕着,喜公的老婆摇摇头。不是卖药的,接生婆也不会一起来三个,而且首先不会穿这么好的衣服。
  “穿的可都是值钱的衣服哇!”喜公老婆对阿源的老婆说。“嗯,这可不是常到咱们这样地方来的玩艺儿呀。”
  但是,看样子,这些贵妇人们却很细心很有礼貌地从连檐房的一端挨户打招呼,没有回答,她们就打开没关严的破门向屋里探视。
  “啊!往我们屋里望呢,”松太郎家的老太婆慌张起来。“里面谁也没有哇!”
  “别着慌啦,您老太太家里可偷的东西不是一件也没有嘛!”
  另外一个妇女说。贵妇人们渐渐走近这边来了。当她们发现这群围火取暖的妇女后,年长的“西装”第一个止住步,回过头去和另外两个人说起话来。
  妇女们不安地瞪着眼睛,张着嘴望肴她们。这时候,三个贵妇人由年长的“西装”领先走向妇女们的面前来。喜公老婆忙将衣襟放下来遮住衬裙。
  “看样子,各位好象是罢工团的家属……”
  “西装”用熟悉的语气说着,把扣簧上闪着光的小手提包换过手,同时又把丰满的下巴颏深深埋在大衣的皮领里,微笑着。
  妇女们简直象是小学生在半路上遇见校长时的模样,一言不发,站立不安。这时候,站在“西装”背后的两个明星似的漂亮的贵妇人谦恭地向妇女们点头致意。松太郎家的老太婆望望自己人,然后似乎是下了决心的样子,连忙行了一礼。
  “是这样……我们是——”“西装”把一张名片硬塞给松太郎家的老太婆,说。“我们特意前来拜访,是想和罢工团的家属、特别是各位妇女商量一件事。”
  喜公老婆从不识字的老太婆手里接过名片,一面看,一面和身旁的妇女说:
  “上面写着她们是东京佛教妇女联合会的,——那个‘西装’还是主席呢。”
  尽管这样说明,阿源老婆还是没有清楚地理解:“若说是佛教,那就是和尚啦,可这样的和尚老婆,也真是太漂亮啦。”
  “各位家属因为这次的大罢工,受了多大的苦处呀,我们也都背地里为大家担忧呢!所以今天亲自来和大家当面谈谈。”
  妇女们一愣。心想:象我们这些人,果真会受到社会上的重视竟至使得这么漂亮的大人物暗地关心吗?外国人似的,有着高鼻梁、白皮肤的“西装”,越发走近往后退缩的老太婆跟前来。
  “正象如来佛说过的那样,四海之内皆平等,各位的痛苦就是我们的痛苦,请你们照实地谈谈自己的想法吧。我们是想尽微薄的力量努力争取这次罢工的和平解决的。”
  但是,妇女们越发感到惶惑了,就好象被人用羽毛扫帚抚着臀部似的痒得难挨。明星似的梳时髦发髻的女人,从皮夹里取出似乎是准备好的四五块巧克力糖,走近阿源老婆身边:“喂,这小宝宝可真老实呀。”
  说着,把巧克力递过去,但是瘦弱的婴儿,却只是瞪着大眼珠子,连伸出乎来的力气都没有,当然是真老实啦。
  没有孩子的喜公老婆默默地盯着这些漂亮的太太们,想:这群狐狸,想是要骗我们吧?
  这回是梳西式短发的“西装”一面把巧克力送给松太郎家的老太婆背上的女孩,一面诱惑似地说:
  “真可怜,爸爸们的罢工快点完就好啦。哎,‘小姐’哟,等爸爸回来跟他说:‘快别搞罢工啦,带我去逛公园吧!’哟,真乖!”
  喜公老婆已经完全明白,她拉着阿源老婆的衣袖,说:
  “当心呀,她们是狐狸!”
  梳发髻和梳西式短发的两个人,走到妇女们中间,极力用巧克力来引诱她们。“西装”主席又用温和的声音说:
  “我们已经和那边的连檐房的太太们谈过话了,一切纷争,都一定是两方面有错处。和公司一样,你们的丈夫们,虽说是为了争口气,也是未免太任性了。简单地说,我们觉得双方都必须忍让。”
  “来啦!”喜公老婆心里想着,就急忙拉着妇女们的衣袖。“咱们是女人对女人讲话,请你们把我们的苦心转告给你们的丈夫。为了你们各位、为了孩子们,首先要向公司让步,这样,公司也一定会出来讲和的。”
  这时候,喜公老婆僵成煤块似的身体,热起来了,突然跺着脚吼道:
  “住口,狐狸精!”
  喜公老婆跟平素一样,生起气来就变成能说会道了,她把脸伸到吓呆了的“西装”的高鼻梁前面来,大发雷霆。
  “说什么可爱的宝宝啦,四海平等啦。把你们穿的衣服和我们穿的破烂比比看,这就是不平等的证据里真要是平等,那咱们换换穿吧。”
  “嗳呀,可真是粗野的人哪!”梳发髻的女人被推了一下,一面蹒珊着,一面象把脚踏进沟里的时候一样紧皱起眉头转过脸来。
  “是谁粗野?你说的可太无耻啦。你们是想来攻破我们吧!露出尾巴来的狐狸冒充释迦牟尼,一定是公司的特务!”
  别的妇女们也从羞涩中清醒过来,马上都抖起精神来。
  “什么?是公司的特务?”
  阿源老婆大声喊道:“喂!大家都出来看呀,公司的特务来啦!”
  三个贵妇人完全吓昏了。孩子、妇女和老人们都随着妇女们的喊声,从四处连檐房里跑出来。
  “哪个是公司的特务?”
  “把她打下沟去!”
  贵妇人们惊惶失色,跨过水沟的木桥逃去,有的甚至把大衣袖都扯破了。
  喜公老婆抡起正在燃烧着的水泥捅的竹箍怒吼道:“前天就来过,这群家伙,毒瓦斯! ”
  ……但是,这群信仰颇深的佛教徒的贵妇人们却无悔意,第二天又出现在这个“没有太阳的街”里。这次是站在第三总部的妇女部门口。
  “我们想见妇女部长,她在吗?”
  昨天那个“西装”文雅地说。一向担任传达的阿银歪起梳着桃割髻的头来望着名片,马上用响亮的声音说:
  “不在。就是在,恐怕也不会见你们吧。”
  另外两个贵妇人听到她这种冷淡的回答,对望了一下,“西装”接着说:
  “我知道你们很忙,不过即使是五分钟也好……’她们执拗地要求着,不想离开门口。阿银吼叫起来,她吐出的气息都把传达室桌子上的尘埃吹起来了。
  “妇女部长和高枝姐妹都不在!你们这么想见她们,就到富坂誉察署去吧,她们已经在拘留所里受了两天苦啦!”

4 岗哨


  病人几乎一夜没有入睡。黎明时分,外面传来了雨雪吹击着护窗板和洋铁板的屋顶,吹击着窗外千川沟似乎结了冰的水面的声音。近来的连檐房非常沉静,甚至连婴儿的哭声都听不到了。
  病人紧紧地楼住枕头忍受着关节的疼痛和越来越剧烈的寒气的侵袭,涔涔地流着眼泪在咒骂:“坏丫头!”
  竟连懦弱而温顺的加代都被替察抓了去,父亲认为这也是因为高枝的缘故。自从公司里成立工会以来,他这接继香烟的长女,便渐渐和父亲在见解上有了分歧。这丫头还只不过是个孩子,似乎是有人给她灌愉了智慧,完全变得胸有成竹,竞连老子的命令也都动辄沉着地加以反驳,并且进行说教了。
  “一定是着了魔,这个疯丫头!”
  他的身体若是健康,右面的手腕子没有毛病的话,一定要她坐在家里,天天揍她,非把她的根性完全治好不成。
  病人忽又望见立在墙边小桌上的破旧书箱,那里面摞着十多册薄薄的红皮书和厚厚的、似乎是学者们读的、印有金字的洋装书。高枝是常常读这些书的——父亲想起,就连她做完夜工回来,也都要拿到被窝里来读。
  “就是那个,那些书― 那些书把高枝变成疯子啦!”
  病人扶着墙站起来了。然后,就跟上厕所去时一样,用力支撑着颤抖的双脚,走近书箱。从窗子的隙缝吹进来刺骨的寒风。病人推开窗子,伸出能够自由活动的左手,粗暴地抓起书来举得高高的:
  “这群穷神,都把你们送了命!”
  书,悄悄地钻到千川沟里去了。纷纷翻舞着的纸片,在逐渐发白的冷空气的底层闪着白光沉到水里去了。
  “老爹,老爹!您干什么?别上火呀!”
  病人急促地呼吸着,睁着愤怒的眼睛,把新的憎恨贯注在每一册书里,狠狠地扔下去。邻舍的妇女听到他的吼声,从墙下向他喊道。
  “你不用管,我要把穷神抛到沟里去!”
  他仍在扔着书。
  沟面被寒气封锁着,雾霭异常稀薄。
  书,有的沉到水底去了,有的受到水流的冲击,在翻滚流动。犹如千川沟的尘土忽然稀少了一样,这条“没有太阳的街”上的蔬菜铺、酒店、干货铺、点心铺,所有的日用品商店、粮食店等等,几乎都没存货了。生意兴隆时堵塞在千川沟里的木桩上的菜叶、空罐头盒子等现在都不见了;这里的小商人们,从市场、批发店、河岸,无论从哪里也都买不到一点点货物了。这一带连檐房的每个角落都听不到公司的汽笛声,就证实这“山谷里的街”的动脉被切断了。犹如疲劳的巨大的河马睡卧着的大工厂,比灭了火的熔矿炉还悲惨地蹲伏在寒气的底层。
  小商人们狼狈不堪,他们经过许多徒然的辛劳和滑稽的争论之后,才开始推举代表,组织委员会,恳求各方面的人士来调解这次的罢工。
  悲惨的是,他们的“滑稽的争论”竟发生在相信他们自己是“中立”的问题上面。他们动员了区内的同情者,访问市的名誉官员们,申诉了他们的窘境。他们说:
  “我们无奈竟落到必须和罢工团一起牺牲的地步了!”
  但是,听到这群小商人代表们的申诉的市名誉官员们,毕竟都不过只是公司的间接的雇佣者。尽管可爱的小商人们相信自己对于这次罢工是站在“中立”的立场,但是这些严正的批评者、区的同情者、市的名誉官员们却更清楚地觉悟到“阶级意识”,晓得自己应该站在哪一方面。
  在大街上,无货的空店铺也开始出现了。电灯稀疏起来,黑暗占据了更广大的空间。夜里走进附近龌龊的咖啡馆或酒馆里去,黎明时分才带着苍白的面庞回来的姑娘们,忽然多起来了。
  “我说老爹呀,别上火呀!不要紧,今天或明天就会回来的,又不是作贼放了火。”
  尚未改掉越后口音的邻舍妇女,好容易才劝住了病人,叫他睡到被窝里去。
  这个妇女隔一年生一个婴儿。营养不足的婴儿在她敞开的怀里,双眼闪着饥俄的光,都有些哭不出声音来了。
  “可是,老爹,日子长了,可也太苦啦!公司若在差不多的时候垮了台就好啦。”
  病人伏在枕头上紧紧咬住抖动的牙齿。这个妇女,通常是带着两个孩子出去卖豆腐熬芋头[2]的,她身体茁壮,言语也粗鲁。
  “可人家公司是垮不了台的——一伙一伙地直往里雇工人呢!”病人一疏忽,说走了嘴。
  “啊?”
  妇女一听就盯着病人的脸追问着,他有些着了慌似地说:“嗯,谁知道是真是假呢,我是听坡那边的吉田先生说的。”
  但是,这么一说就弄得更露马脚了。病人窥伺着妇女那富有北方人特征、嘴部突起的白白的面庞。
  “吉田先生?老爹你认识他吗?”妇女把带来的一点点炭火和火铲一起放在那里,问道。
  “是啊,当过我们的工长呀!”
  妇女摆着一副诧异的面孔沉默起来。病人心里嘀咕着:这个妇女大概也是读了那种书的。
  “可是老爹,有人看见过工人走进公司吗?”妇女抓住尾巴就不放手。
  “不是,听说是为了不叫罢工团发觉,象货物似地打起包裹来装在车上运进去的。”
  外面,雨雪已经住了,只有风不时还摇撼着护窗板。
  “这么说?……”
  妇女猜到了不少迹象。对门阿辰的丈夫,从两三天以前就不见了,邻舍的小伙子阿春昨晚好象也没回家。她忽然感到一阵寒冷,立刻把衣襟往婴儿的头上拉了拉,急忙把炭火移到小小的磁火盆里。
  “不过老爹,可别上火呀! 等一会儿饭得啦,给您送过来。”
  妇女踏着沟板走回家去了。
  这第三条连檐房尽头的大街上,停着一辆板车,一个破烂商小心翼翼地走进小巷里来,旁边跟着一个用黑色围巾深深包住头部、身穿号衣的男人。不久,他们走进高枝住的第一条连檐房紧靠这面的屋子里,不到十分钟就背着一个大行李卷走出来。破烂商,眼望着把行李卷装在车上,拉到公司后门附近,这回就更大胆地独自一个人返回来,走进第三条连檐房和第四条连檐房之间的小巷里去。
  刚走进不足二尺宽的小巷,破烂商就大吃一惊,止住步。迎面,就在眼前,有两个少年也惊疑地伫立着。少年们一眼望见这包着头只对两眼的破烂商,就知道是那个奸细了!
   结集在一起的六道眼光,激烈地飞迸着火花。一个是头脑大得很不调和的少年,一个是身材细高、嘴唇很厚的少年,他们是侦察兵——任务就是要发现这个破烂商。但破烂商是他们的工长,现在面对着面,他们倒觉得有点胆怯了。
  “三公?”
  破烂商叫了一声大头少年的名字,他难以判断这两个少年的来意,必须马上根据他们的眼色决定应该采取的态度。
  大家都屏着气息,沉默了一会。破烂商逐渐对这少年们有了信心,因为他从他们还流鼻涕的时候就在工厂里照管他们了。于是就下定决心想趁势把他们俘虏过来。
  “就凭你们这样的小兔崽子,还要做什么蠢事,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忘恩负义?”
  遭到破烂商的恫吓,直挺挺地站着的少年们,这时候,忽然互相对望了一下。穿着肮脏的上衣的三公,直起脖子望着破烂商的脸庞。
  “混蛋!”
  这时候,同时从两个少年的口中飞进出斥骂的声音。他们骂完马上就飞快地转身向对面的小巷跑去。
  一股说不出的恐怖的感觉,从破烂商的脚跟涌了上来。他缩起脖子急忙往后退了一步,从大街上走过去。

  自从出现了这种奇异的场面以后,已经过去两小时了。植物园外边有个坡道,通到对面的电车路。刚才那个破烂商独自一个人站在这个交叉路口上。旁边放着那辆眼熟的车子,却不见那穿号衣的家伙的踪影。
  过午的植物园中的树木被风吹拂着,神经质地摇晃着光秃秃的头,正对面,有聋哑学校的砖墙形成了阴暗的背景。虽说是交叉路口,来往行人却大都是一直前往指谷街和大同印刷公司正门去的。
  “号衣”还没把行李卷扛来,破烂商顺着砖墙在徘徊着。这时候,一个身穿黑大衣、深深围起茶色围巾的青年从对面的电车路往坡道上面走来,因为他夹杂在相当多的行人里,当然破烂商是不会特别注意的。
  这个穿黑大衣的青年把手插在衣袋里,低着头快步走到离破烂商不远的地方,稍微停了一下之后,就掏出手帕擤鼻涕。
  擤完鼻涕,他就夹在行人当中走到破烂商身边来。这时候,自行车驶过去,马车沿粉对面的坡道走下来,女人、儿童、穿西装的人和学生都走了过去。
  肯年人假装要躲马车,紧紧靠近破烂商,倏地抽出插在衣袋里的手。
  “走狗!”
  斥骂声从青年的口中飞进出来,破烂商也同时不声不响地踉跄退后,摔了个屁股蹲儿。
  ……植物园的树木又摇晃了一阵,风把远处的电车声吹送过来。学生、儿童、狗、女人、自行车和穿西装的人走了过去。
  破烂商一只手按着肋下,用沙哑的声音呻吟着:
  “挨,挨了一下,快,快叫替察!”
  但是,当行人聚集在倒下来的破烂商周围来时,方才那个青年早已无影无踪了。

5 地狱与极乐世界之图[3]


  在一个立方形的洋灰捅的桶底,高枝坐着度过那抹杀了数理意识的无限漫长的时光。
  这桶似的建筑物内部,是不分昼夜的。在这模模糊糊的、充满说不清是黄昏的幽暗还是黎明时分的微光的石箱里,有五六个人影在蠕动着。
  好容易才能分辨出人脸的微光,是从高处的眼窝似的窗孔中流射进来的。
  她们完全被隔离开来。大宅是不用说了,就连加代被押在哪里也都不知道。哪管是透过厚厚的水泥墙阴森地振动着的一点点声音呢,她都竖起耳朵倾听着,因为妹妹不是平常的身子呀!
  监房里特别嘈杂。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妓女用她那尖嗓门儿没完没了地叨咕着,她那浮着白色尘埃的发髻,象偶人那折了的脖颈似地拖在脑后。这个眼色不安的妓女完全失掉了听众,所以才向刚进来的高枝开腔的。
  监房里,除了另外一个皮肤松弛的五十岁左右的老妇人以外,还有一个老太婆,大概是患病的流浪人,身上盖着一块包袱皮,活象一根圆木棒,另外一个是一堆破烂似的少女。她们把腿伸向高枝身旁在睡觉。
  老太婆除了喉陇不断地呼呼作响以外,真象一根圆木棒倒在那里似的,永远也不想动一动,看来她是在这个监房里的五个生命之中,最接近末日的一个了。妓女是惯犯,她说她每隔两三个月就被押二十九天。
  “可是,这既然是我的职业,那不就是没办法的事嘛!”
  她好象是这么坚决地相信着。
  “说什么警察老爷呀,他们也都经不起咱们‘这个’呀,——尽管他们摆着满正经的面孔……”
  她咧嘴笑着,有信心地做出种种丑态来,弄得连高枝这样的同性也都要移开视线。
  外面,确是到了夜里,在水泥地上走路的看守的鞋声冲进冰冻了的走廊又被撞回,听来很响。
  又脏又皱的棉被只能稍微搪搪寒气。妓女龇着黄色的虫牙,用特别做作的声音问高枝:
  “你是在哪‘混事儿’的?”
  看来,她似乎把高枝当作同行了。尽管高枝摇头否认,她也不相信:“不过,你年轻,‘混事儿’也好混。”
  年长的妓女的口气变得怪伤感的:“我倒也不愿意过跟这个老太婆一样的晚年……”
  被妓女回头望着的老太婆,为了耐寒,双手捂脸,曲膝蜷伏着。这个老太婆是这间监房里罪情最重的一个。她往医生家里放了火。这是因为医生以“不付医药费”为理由,始终不肯为她唯一的孙子瞧病,听任他死去。她为了对医生进行报复,才这样干的。
  老太婆是在失神状态和刺骨的苦痛之间盘桓着,当她抓著稀疏得都露出头皮的白发哭号的时候,就连稍有些痴呆的妓女也都张着口不再喘气。
  老太婆从小就相信在寺院里看到的地狱与极乐世界之图。她悔恨自己犯了这么值得责难的罪行,即便是以“不付医药费”为理由而不肯前来探视她在人世 唯一的光明——得病的孙子,她也还认为在人世间医生是正确的,企图进行报复而放火的自己是有罪的,——这是镂刻在她的心灵上的地狱与极乐世界之图所下的论断。听见妓女这么说她,内心里又感受到新的责难。
  “讨厌,又吵什么!”一身破烂的少女,伸脚蹬着高枝的膝盖,爬起来向老太婆叫道。
  难办的是这位十四五岁的少女,根本还没看见过地狱与极乐世界之图。她除了在筑路工程用的水泥管里、空房子里或是这个拘留所里过夜之外,只知道白天到处寻找食物的流浪生活。
  “啧,吵得人家睡不着!”
  她叨叨咕咕地埋怨着又睡着了。在这样习惯了的地方,她是没有什么值得悲哀的理由的。
  忽然,从头顶上传来了皮鞋声。高枝膝行至门口,把脸贴在铁丝网上,她听到了一个女人耳熟的声音。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这确实是加代的声音。高枝全身都紧张起来。
  一个穿黑色便衣的男人的后影,就在六尺多远的对面走廊里走动着。便衣象是在做冗长的说教,可是加代却在高声反驳着。
  “啊!啊! 痛啊!”
  大半是被拧了胳膊,加代发出了惨叫声。高枝好似受到了沉重的冲击,用双手打着铁栏杆叫骂起来:
  “鬼! 恶魔! 畜生!”
  但是,回答却是威风凛凛的皮靴踢了一下铁栏杆。于是,就是这些,加代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便衣的脚步声也离得远了。
  高枝一夜没阖眼。……黎明前的寒气从脚尖、躁子骨直冲到腰间。
  天亮的时候,看守打开拘留所的门,挨个带她们入厕。加代一夜之间完全变成了另外的样子,苍白浮肿的脸,充满血丝的眼晴,直到扯烂的衣服,都令人想到昨夜发生的惨事。
  她咬着牙走出厕所,象晕船的病人似地用一只手扶着冰冷的厚厚的墙壁,支着身子转到走廊里来。看守的佩刀频频作响,催促她快走。
  当走过两条灰色的隧道似的走廊,刚刚拐弯的当儿,就在眼前几乎就要撞到的地方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啊!”
  加代只是瞪起眼睛来伫立在那里。被牢牢地戴上手铐的宫池直挺挺地站着。他好似老了十年,完全变了样儿。
  她没说出话来。宫池虽也动了动嘴唇,但不成声。紫色的痣斑在浮肿的颧骨上面,好象疮痴似地动了一下。
  “干什么!”
  霎时间,站在宫池背后的看守,用手推着宫池的后背。宫池的身体失去重心,肩头撞在走廊的墙壁上,往前晃了两三步。
  这仅仅是在三秒或是五秒的瞬间发生的事。就这样,她和宫池都再没能回头望望。剧烈的激动使加代的心脏凝固了。
  她也不知道姐姐被押到哪里。但是,她已经不再哭了,只是坐在一个角落里不时耸着肩膀深深地呼吸着。
  早饭,象鸟食一样从铁丝网间推了进来。四方盒子装的饭引不起半点食欲来。
  加代用干巴巴的眼睛把饭盒凝视了一阵,就原封不动地从铁丝网间推了出去。
  “畜生,我要死在这里!”
  她无论白天夜里都滴水未进。
  第二天早晨,大宅和高枝都被释放了。她们并未受到细致的审讯——当然,并没有什么应该审讯的。耀眼的阳光使她们感到眩晕,走到警察署后门的时候,遇见了拘捕加代的那个面熟的密探。
  “请问,一个叫春木加代的姑娘释放了没有?”高枝抑制着满腹憎恨,故作谦恭地问。
  “这可不知道哇!”密探冷淡地回答说。“不是我那班的。”
  高枝感到为难了,如果可怜巴巴地说妹妹已经怀孕,那是不甘心的,而且这样作必然要说出宫池来。这时候,密探似乎是要摆脱高枝的执拗的纠缠,说:
  “多半是已经回家了,也许是比你先出去的,快回家去看看吧!”
  明知道这是敷衍,但也无法再往下追问了,她抱着一种侥幸的期望,迈步追赶大宅。
  外面,有阿房和阿银等两三个人前来迎接,高枝辞别她们,急忙赶回家中。
  但是,加代并没回来。
  她不想做任何事情,只是眼望着家中被捣乱的各个角落,呆呆地站着。
  “加代怎么啦?”病人一开口就问。
  她默不作声,连坐都没坐就又走出家门。
  但是,即便是马上返回警察署,明明也是没人理睬的。到罢工团总部去托警察班的同志呢,在目前这种总是二三十人一起被逮捕的情况下,班上的人都特别忙,也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高枝渡过千川桥,绕过几条胡同来到白山坡道底下,她知道萩村是在这条坡道中段一所小楼上租了一个房间住的。一进木格子门左面就是一个很陡的楼梯。她从熏得发黄的纸隔扇外面喊了一声:
  “萩村先生!”
  过了一会儿,听到里面沙哑的声音答应着,她拉开纸隔扇走进去。萩村从被窝里伸出头来,强打精神睁开肿起的眼睛,见是高枝,吃了一惊。
  “啊,回来啦?”萩村似乎是知道高枝和加代被逮捕的事,他问:“加代呢?”
  高枝走近枕旁跪坐下来大致说了一下情况。
  “妹妹若是普通的身体那还不打紧,不是‘那样’的嘛,——所以我也没有了主意,才来和您商量呀。”
  萩村在被窝里不安地移动身子。他开完最高干部会议,拂晓时分才回来,躺下来还不到两小时。他是劳农党书记,认识一个为他们服务得很好的姓样樽井的青年律师。他说去求这个人帮帮忙。
  “嗳,请,请……”
  萩村睡眼朦陇地望着头上的高枝的面孔,格外结巴地说。但高枝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我要起来,请你把脸转过去一下。”
  高枝的脸红了,——真是迟钝的人—— 她慌忙把身子转向门口纸隔扇那面,闻到背后这个鬼鬼祟祟地起床的赤身男子的体臭,把头低了下去。
  等他急忙穿好衣服,连大衣都穿起的时候,她才回过头来说:
  “您以为我是个大笨人吧?”
  两人走出来,上了白山坡道,走到了西片街。背朝着电车路,在这高岗上的胡同里排列着庞大的住宅。
  “阿高,拐过这个弯去,街角上,就是大川董事长的别墅。”
  萩村用下巴颏从大衣领子里指着说。一座好象封建时代遗留下来的城廓似的黑大门,威风凛凛地耸立着。他们避开盘桓在董事长公馆门前的密探,绕到后门奔向电车路。
  沿着人造石的高高的石墙,高枝要从罩衣上面按着围巾小步跑路,才跟得上萩村。
  “啊?”
  她忽然停下来。不知从哪里弹跳着滚来一个橡皮球,撞在她脚上,落到墙下的小沟里去了。
  “把球给拿上来!”
  身旁,一个象是前来迫赶皮球的可爱的女孩说。红色的皮球,是从这个后门里滚出来的。站在身旁的六岁上下梳刘海发的女孩,穿着奢侈的西装,长着一副丰腴的可爱的面庞,她再一次向高枝说:
  “阿姐,把球给拿上来!”
  这个女孩实际上是动着鼓溜溜的面颊和可爱的嘴角在命令高枝。这座后门千真万确是大川家的,那么,这个女孩是大川董事长的女儿,还是孙女呢?
  高枝站定.紧紧地盯着这个骄傲的女孩。女孩抬起温暖的褐色呢绒上衣的袖子,用手指着,又在吩咐高枝—— 但是,当她触到高枝的冰冷的目光,马上就象触了电似地缩回手去,脸上开始阴沉起来。
  这时候,女仆走了出来。高枝不知是怎样想的,忽然强作笑脸,抬起红色的皮球来,走向女孩,殷勤地弯下腰去笑着说:‘啊,真乖呀,看,阿姐把球给你捡来了。”
  肥胖的女仆站在情绪已经恢复过来的女孩身后行礼道谢。
  “叫什么名字?悦子?啊,叫悦子呀。”
  高枝竟用连自己都有些诧异的流畅的言词寒喧着,离开那可爱的骄傲的女孩,赶上已走去一百多米远、回头望着她的萩村。
  “怎么啦?”
  高枝急促地喘着气:
  “那个女孩——她是董事长的孙女?”
  她说着又回过头去盯着后门——方才那个女孩还站在那里向这边望着呢。
  “是的,那是大川唯一的掌上明珠!”

6 白色恐怖


  樽井律师给人一种与知识分子不相称的土里土气的感觉,黑色赛璐珞框的眼镜在肉多线条粗钝的鼻梁上,印上了一条黑红色的斑痕。
  “知道啦,等我出去的时候到警察署去看看吧。”
  年轻的律师马上就承诺下来了。这间四铺半席的客室里放着一张小饭桌似的茶几,他一个劲儿地吸着蝙蝠牌纸烟。
  “听说,党的一部分组织——那个日本劳动同盟系统的右翼正在策动什么,是真的吗?”
  简单地谈完正事之后,萩村向这位带有和自己一样色彩的同志打听党的情况,因为近来他投入罢工斗争而对党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了。樽井律师噗噗地吐着烟雾,但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是的。我想,也许等不得在这次大会之前就可能爆发的。”
  高枝初次见到的这位律师的沉着大方的动作,给她一种着实可靠的感觉。不知是女仆,还是他的太太,一位三十二三岁的妇女端进茶来殷勤地和两个客人寒暄着。快活的主人把萩村和高枝作为同志介绍给这位妇女,她原来是律师的太太。
  “策动的主谋者,还是辰冈、西本等人吗?”
  律师点点头。他慢慢地开始讲起关于党的将来的预见来了。他说,党分裂的危机已经迫于眉睫之间,凡是以先锋队自命的人在这样的关头,均应以全副力量拥护这唯一的无产阶级政党的实质。
  “今天预定从下午举行中央评议员会议,你们那里谁能出席呀?”
  萩村回答说,已确定中井和山本参加了;他虽然也是评议员,但是脱不开身,不能出席。律师又点上了一支纸烟。
  “说不定今天,日本劳动同盟系统的评议员也许不出席呢! ”
  萩村用眼色讯问:“为什么?”
  “不,就是说,这种倾向近来越发明显地表现出来了——一定不会来的! 这群无政府工团主义者们,已经被最近镇压左翼的暴行吓昏了,再也不敢在劳农党内呆下去了。”
  这个浪潮也冲到这屋数街的四铺半席的房间里来了。必须积累的新的知识和反抗心,使高枝象重新加了煤的锅炉一样,从内心深处泛起了一种充实的感觉。
  “因为这些家伙,都是些卑鄙的背叛行为的常习犯哪!”萩村忆起了合并以前的日本劳动同盟一派的行动,说。“根据情况,在两三天以内,分裂的原因也许就会具体化。”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年轻律师的脸色表示了这样的意思。
  谈话还没有完,但是,不能再谈下去了。资本的功势,己经把先锋队的战士分别引到各个战线上去了。
  “好吧,请多帮忙吧!”
  高枝和萩村辞别樽井,走到外面来,高枝看来是有几分放心的神色了。
  接近中午的住宅街,冬天的太阳不时透过云层,投射着淡浊的光线。
  “不过,倒是错认了那位太太啦,——我一直以为她是女仆呢。”
  高枝说着,两人相视而笑了,但是这位太太给了他们非常好的印象。
  “想吃点饭呢!”
  停在白山坡顶上一家小咖啡店门前,萩村说。他还是昨天晚上吃的饭呢。高枝望望这小小的咖啡店,想起了自己也还没吃早饭,因为拘留所早晨放人出去的时候一向是不给饭吃的。
  “我也吃点。”
  两人拉开这座有些肮脏的咖啡店的玻璃门走了进去。
  “您请!”一个憨声憨气的小姑娘,眼睛滴溜溜地望着这对一男一女的客人。
  这间咖啡店的面积,只有两平方米吧,墙板上涂着白色油漆。客人只有他们两个。
  看到只有他们两人,倒是觉得满轻松的,但是,当他们脸对脸坐在椅上的时候,不觉有些发窘,于是就故意不叫谈话中断。萩村想起最高干部会议昨夜通过的决议。
  “高枝姐,斗争可越来越激烈啦。”
  萩村低声说。高枝被押了两天,这期间外面发生的事情,是完全不晓得的。她听着萩村的话,对于这新形势的发展,只把空虚的目光投向空间,默不做声地点着头。
  王子制纸、凹版印刷、日清印刷、日本电泡[4]等都从前天起一齐开除了评议会系统的工会会员,接着又先发制人地燃起了罢工斗争的导火线。
  “那么,怎么办呢?”
  沉默了许久之后,高枝忽然问道。她对于形势的严重性和发展方向,已能从理论上做出判断。
  她语气里带着愤怒,犹如敌人就站在眼前。
  “没有办法——只有竭尽所有的斗争力量,一拥而上,决一死战吧。”
  “就这些办法吗?”
  凝视着萩村那摆动着的兰花叶般乱蓬蓬的干枯无光的头发,她的眼色表示出对萩村这些答复还不满足。
  小姑娘从里间屋子端来两盘咖哩牛肉饭,板着面孔摆在两人面前。刚刚能够透过玻璃门的阳光,照在斑斑点点磨得露出铜色的镀银羹匙上,反射出金属的刺眼的闪光。
  “当然还有!”
  萩村用羹匙往嘴里填了一大口饭,眼睛里浮起微笑回答说。“这就是对付资本的大举进攻的大举反攻!'
  眉宇之间蕴藏着兴奋的感情,萩村快活地笑起来。
  “罢工斗争的压轴戏终于要从明天晚上开演了——也就是常说的那种斗争力量的总动员,全体演员通力合作!——不过,这还是个秘密!”
  高枝用眼睛回答着。然后,两人一齐把羹匙送到嘴里,同时想象着这“全体演员通力合作”的情景。
  “这太棒啦!”
  她微微一笑,长久地凝视起男人的茁壮的肩膀和颈项来。她过去虽然和萩村接触的机会较多,但从来只是把他当作上级和商量问题的对象,而未更多地想过什么。她想起,这个有着浓重的胡须、结实的面庞,大体上看起来是粗线条的人,确实是关西人。
  萩村突然停住嘴抬起头来。她因为看得他过久而觉得有些发窘了。
  “真马虎,我可是只带着一点点钱呀。”
  萩村很狼狈的样子。
  “放心好啦,我还有一块钱呢!”
  她按了按腰带给他看。
  “谢谢,那么对不起,我可要再来一盘啦。”
  “好的,请吧!”她向他微笑着。
  这时候,在临街的玻璃门上,有两三个人影闪动了一下,马上就溜过去了。高枝不由地扭过头去望了望,但并未介意。
  “那么,差不多就是总同盟罢工了。”她给萩村斟着茶说。
  “是吗?—— 形势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也只有进行政治斗争了。我们要向本届的党中央委员会提出关于这次罢工斗争的行动的决议草案。——不过这也是秘密,方才在样樽井律师那里没有说。”
  当萩村把面孔俯在第二盘饭上的时候,高枝忽然把脸扭向玻璃门。
  “嗳!那是干什么呀?”
  突然,一片阴影遮住了他们的头部,原来是五六个人的面孔紧紧地贴在玻璃门上了。
  “什么?”
  高枝望着萩村扭过来的脸,瞬息之间玻璃门被猛力推开,那五六个人一拥而入。
  萩村已经看出这些人的来意。
  “太麻痹啦!”他立刻向高枝喊道。“公司的暴徒团!快走……去报告总部,”
  身穿送报人穿的号衣的,和学生模样的人们拥进狭窄的铺了地板的店堂里来,把萩村团团围住。
  萩村不做声地往后面退着,脱下上衣,——看样子是逃不脱了。站在前面的一个高个子一步步逼近。
  “你这小子就是萩村呀!……”
  转瞬间,一只碟子撞在墙壁上,碎成几瓣儿。
  后屋,传来了咖啡店老板的家人的惊叫声。高枝先是在踌躇着,后来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跑进后屋,消逝了踪影。
  “他妈的!”
  最先扑上来的人,被萩村抡下来的椅子打倒,空中飞着酱油瓶,飞迸着玻璃杯的破片。
  萩村用全副力气冲撞着。
  但是,对手是搏斗的老手,人又多;他们估量萩村已经抛光了打人的东西,就从左右围上来。
  人们在室内翻滚着,乱成一团,萩村感到好象神经簌地凝结在一处似地难受。
  血从萩村的腿部流出来,滴成一条线,落在他身下的一个人的脸上。
  他只觉得后脑勺好似被一只粗硬的刷子倒擦了一下,一阵痛楚就失去了知觉。




[1] 大正九年是一九二○年。

[2] 原文作御田,将蒟蒻,豆腐、芋头等混煮的一种莱。

[3] 日本寺庙里的一种宣扬善恶报应的迷信图面。

[4] 这四家都是日本的大企业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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