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德永直《没有太阳的街》

负伤



1 分裂


  翌晨。疏稀的云朵,遮着阳光,把阴影疏琉落落地投在山背、河滨的土堤、广场、街道和警察署的门旁,这一切象是睡到过午才醒来的妓女的脏脸。
  昨夜,在下雪以前不久,半夜一点钟前后,那“一群蚂蚁”才全部从这个王子区一哄而散。
  夜来遭到众人践踏的积雪,和泥泞绞拌在一起,冬晨淡弱的阳光,轻轻地映照着残雪,闪出黄色的微光,王子警察署的大门口,直到这时候,依然被频繁出入的警察、密探们的脚步声和怒吼声,弄得一片嘈杂。
  扯碎的工会会旗、锈得象黑色液体斑痕似的旗杆顶的枪饰、几项便帽和礼帽、折断的洋伞的杆尖、木棒、沾满紫黑血疤的破碎的手帕、围巾、劳动服上衣、单帮儿鞋等等——在离开楼下的嘈杂声稍远的二楼的高等密探室里,桌子上满满地堆积着这些证物。
  从警务厅急忙赶到的特高科长、劳动股长、密探处长等和额上扎着头布的警察署长一起走进这个房间里来。
  “噢!不得了!”
  密探处长大声呻吟地说。
  “主谋分子的嫌疑犯,逮着了吗?”
  特高科长马上联想到往年的“火攻事件”。
  “现在正在挨个儿调查,——不过,光抓起来的就有几百人哪!”
  署长两眼充血,紧皱着被绷带勒得吊起来的眉梢。他想第一个查出用石头打伤他的人来:
  “哪里,主谋者是在暗地里指挥的。”
  新到任的特高科长一面自信地断定说,一面从美髯下面轻轻地吐着烟雾。
  他为了最有效地完成自己的繁重任务,必须制定最妥善的计划;即使为了证实自己是新内阁政策的最有才能的斗士,也需要显示出高超的手腕来。他正拨弄着两三个证件,忽然有所发现,静静地屏住气息,含着烟雾。
  “哦?”
  别的人也都伸过头来,原来是一支发着黑光的八吋长的手枪。
  “还要更细致地搜查现场……”
  特高科长望望手表,对署长说着,就在其他处长之前走出房间。
  从警察署后门抬出两个担架,驱散正在修墙的附近街道的人们,抬进了斜对面的医院。
  街上的人们都背过脸去,不忍目睹担架上的凄惨景象。

  载着特高科长的警务厅的汽车,在三十分钟以后,驶到“芝区御成门协调会馆”门口停下来。会馆前面的大街几乎已完全戒严,挤满身穿黑色制服的誓察。特高科长走下汽车时,这些警察都一起举手敬礼。但是,事实上这里并不是警察开大会,竖立在会馆门前的一丈八尺左右的广告牌上写着,这里是劳动者农民党[1]临时大会的会场。
  特高科长混在人群里,迅速地向密布在周围的密探们递着眼色,走向场内临监席去了。
  场内人多,异常闷热,甚至使人头晕目眩了。楼下大厅里的代表席和三楼的旁听席都挤满了人,和昨夜的群众同样的、闪烁着时代意识的光芒的无数只眼睛,令人眩晕地、毫无间隙地排列着,一直伸展到最后面的天井的边缘。
  但是,场内却寂静无声,甚至连很远的前方的书记席掉下一支铅笔,声音都能传到旁听席的角落里来。几千人沉静地睨视着到了时间而尚未到会的主席的座位。
  从全国各地前来的代表们——农民协会、各地方工会、矿工工会、薪金生活者工会、水平社[2]代表、消费合作社联合会等,一千多个代表们,都带来了各该团体的意志,想把它最强烈地反映给党临时大会。高木、中井、山本等人也掺杂在左翼的评议会系统的代表里。他们都熟知身为阶级运动的先锋分子,在今天大会上所应担负的重大任务。
  “‘解散’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吧?”
  从旁听席的角落里传来了这样的低语声。
  “右翼分子,当然是在等待着解散哪!”
  这群旁听者大概是左翼的吧。
  “关于党纲第三条的合法修正草案”是右翼分子提议举行此次大会进行讨论的建议案。右翼分子是想通过这个“提案”,进行最合法的分裂党的活动。
  这个在半年以前党成立大会上,由全体党员宣誓订定的党纲第三条,对于右翼分子来说,却只不过是引起镇压的导火线的、背在荒山里狐狸身上的柴薪。但是,左翼人员却认为这是卑劣的“重新绘制的软化性招牌”,是背弃全国无产阶级群众的真正要求的。好的,就是万一非分裂不可的时候,这种对过去党的本质的软弱的声明,尽管是对付资本攻势的一种暂时的权变,但也终是不能容忍的。
  “请看,看看群众,他们正在从工厂、农村被追逐得四散奔跑。他们一面遭到追逐,一面负伤,一面拚命死守着自己的阵地。是要眼看着群众被敌人击败吗?”
  他们的眼睛发射着这样的闪光。——但是,右翼分子却是这么想:在欧洲大战当时开始活动的无产阶级所获得的各种势力,终是最近这种社会经济状况所难于容纳的。他们相信议会政治,相信财政经济界会有周期性的繁荣。总之是先退一步,再进两步。
  “退一步,就是要再退两步,不,这样就几乎是全军覆没!”
  左翼一定要反叱他们吧,中井等也要再作补充发言吧。
  “我们已在大同印刷公司罢工斗争的实践过程中取得了教训,再来重复这种错误,群众是不答应的!”
  这里意识形态上的根本性的差异已经发展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而“西伯利亚”内阁[3]的头等高明的“政策”,甚至可以迫使右翼的不可挽救的错误主张,见诸于行动。

  诚然,资本的攻势已巧妙地借用右翼分子的手,用它镇压的炸弹炸毁了这个无产阶级阵营在合法的范围内所采取的措施。在讲台的后面的一个房间里,早从三个小时以前就在举行的小型委员会,争论得不可收拾,临监室也同样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密集的群鱼已被落退的潮水遗弃在沙滩上,鳞光闪闪,正等待渔人来收拾!终于,小型委员会不顾左翼方面最后的让步,仍然在互相对立的意见之间挖起一道更深的沟来,落得不欢而散。
  手腕灵活的警尉补对特高科长低声说:“反正既然改变了讨论这个提案的日程,在下次讨论之前,右翼分子是不会考虑其他提案的。”
  特高科长得意地笑着点点头。这位权威的旁听人用眼睛扫了一下左冀代表席,机警地从这里发现了中井的“马面”和高木的短粗的脊背。
  “他妈的,还在里面装没事呢!”
  他联想到昨夜的“暴动”,进行着职务上的推理。
  “再过两三小时以后……”
  他对部下万般叮嘱,然后走出临监室。会场里的空气,使得他非常高兴地回警务厅去了。
  但是,假若他在这里再呆二三十分钟,他的面孔也许会比方才到王子警察署去时更加阴沉。原来是在大会讨论正式议题之前,由于左翼代表提出了紧急动议,而作了下列决议:

  近来,频频发生的罢工,当然是由于大资本家对工会的明目张胆的压迫所引起的。这不仅表现在单纯的劳动条件的恶化,而且更进一步表现在企图采取消灭工会的政策,从根本上摧毁工人阶级的结社自由。
  大同印刷公司罢工团和王子造纸厂罢工团为反对资本家这种明目张胆的迫害而进行斗争,我们劳动者农民党,谴责政府对于他们所采取的行政上的重大错误政策而要求查明责任。
  昨夜,大正十五年[4]十二月十八日,在王子造纸厂发生的稀有的事件,就是突出的一例。我党关于上列事件,向政府——资本家、地主的走狗提出严重的抗议。

劳动者农民党
大正十五年十二月十九日


  会议主席读过这篇决议文以后,获得全场一致通过。接着,“中华民国上海总工会”的声援信,再次掀起了左翼的怒涛般的掌声。红色的方型中国信笺,由一个语尾发音不够准确的朝鲜人打开来,读下去:
  “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
  “住口!”宪兵马上伸过手来抓住朝鲜人的肩膀。这时,倏地从喧哗着的代表头上撤下了真诚的礼物“红色的谕示”,飞舞着飘落下来。
  外面刮着大风。
  萩村后脑勺上的创伤,相当严重。他昏迷不醒,一天一夜好象是在浑浊的热气里度过的。

    人民的……战士的尸体……

  高枝的低语似的歌声,有时忽然在极短促的一刹那,从直冒热汗的昂奋状态中,唤醒他的意识,……但是,不管是换冰袋时高枝的面庞,或植物园里的树林被盘旋在窗外的狂风吹出的刺耳的叫声,他都不能清醒地感受到了。
  在这电灯尚未亮的室内,由于是二楼而从玻璃窗子透过来的微明的暮色,洒在萩村那缠着旧绷带的死人般的面孔上,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静物。
  加代被抓了去,高枝一个人照料父亲和萩村这两个病人,她的头已经象药水的空瓶子,空空洞洞,而昨夜脚心上受的伤也在作痛。
  “这个人,也许会这样死去的?”
  他那空虚的眼睛,虽然象机器人的口似地张开来了,但似乎不能辫认她的脸。
  她一面听着药水咕噜一声流过咽喉,一面把一只手伸进光棍汉的满是汗垢的被窝,医生似地按住萩村的手脖子把着脉。
  “假如,万一到明天早晨,全身一凉……”
  这种念头,用一种类似自动排字机的捡字爪捡字时那么冷酷的感情,冲过头脑。
  “医院也只刚刚住了一天,就被赶出来了。
  ——“如果真的死了,——过了三四年以后,若告诉工厂里一起做工的女工说:‘我这样的一个朋友,也是被这些家伙弄死的!’她们一定会说:‘嗳呀,可真残酷!死得多么可怜哪!’也许我们就唱起《牢狱之歌》来,五分钟后,我就能够若无其事地,恢复精神而愉快起来吗?”——
  “真若是死啦!……
  在她的空洞的头脑里,一片烟雾似的东西,恍恍惚惚地聚拢来,结成一团火热的液体,急向喉头涌来。
  “怎么?难受吗?”
  萩村扭歪着脸,嘴里嚼动着,但,立刻闭上眼睛,在嘴角处留下微微的颤动,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
  她轻轻把手放在萩村的前额,把冰袋移正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从被窝抛出来的粗壮的胳膊。
  “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呀!”她扶起他的手臂,好象是安慰自己似的,喃喃地说:“现在,就是要死,也不能死啊!”
  对她来说,萩村是知识的源泉。他教她怎样认识社会,告诉她哪里有他们的吸血鬼。放在屋角上的那个和这间简陋的四铺半席的小房间很不相称的大书柜,对于她也是唯一的教师。列宁的《组织起来》,书页张开,伏放在吃饭读书兼用的桌子上,似乎在负伤的前夜读过。
  拿起这本书浏览一下,但是,她也疲劳了,就把书抛开,伏在萩村脚旁打起盹来。
  “高枝姐,牛奶来啦。”
  从楼下传来了女房东的说话声。她站起身来接过牛奶,放在水壶的热水里暖着。
  也许是体温降低了,萩村脸上的红晕逐渐减退了一些,喘息逐渐平静下来。
  她感到无数只富于生命力的小虫,已在萩村的身体里苏醒,开始蠕动。
  ‘哦,谢天谢地!”
  把热得恰到好处的牛奶倒进茶杯,一面往他嘴边送,一面轻轻抱起他的上身来。
  “萩村先生!”
  低声叫了两三次,他才微微地睁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
  “牛奶呀,不要吗?”
  病人轻轻喝了一口,咕嘟一声咽到肚子里去。
  “快点好吧,啊!”
  病人毫无表情地一点一点地喝下去,直到喝光了一大杯,才深深地喘了口气。
  “这就好了!”
  高枝给他擦净了嘴角,正想给他重新盖好被子时,萩村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
  “啊!”
  她吃了一惊。病人依旧闭着眼睛,但嘴唇却是在无力地抽动着,虽然没有说出什么,但是,她却通过手的温暖,理解了他的意思。
  “别担心,好好休养,有我伺候您,放心好啦。”
  她紧贴着他的脸说,心里的话还没说出一半来,就羞红了脸。
  她仰起脸来凝视了一下病人闭着的眼睛,又怯生生地把自己的嘴唇凑到男人脸上去。

2 叛徒


  朔风凛冽的夜晚和雨雪交加的寒冷的白天,交替着流过去,眼看就到年底了。
  加代回来了。
  脸色苍白,眼睛浑浊不清,没有生气,脸和手脚都浮肿着,简直和从前的她大不相同了。当她被高枝搀着跨进家门的时候,卧病的父亲爬出被窝,竟哭了出来。
  被褥并排铺上两套,加代是坐不起来的。口唇发黑,好象是冻得直在发抖,她得了严重的脚气。
  即使弄成这个样子,她还是比较镇静的,躺在被窝里只露出面孔来讲述自己的种种遭遇,姐姐听了直流眼泪。
  “我,也许要死的呀,连孩子也不能好好地生啊!”加代披散着高枝为她梳过的浓密的头发,露出寂寞的微笑。“他,也是那种情况,我总觉得,即使我的病好了,也见不到他了!”
  她预感到不能和宫池重逢了,而把在拘留所里最后一次会面的情景,深深地镂刻在心版上。她说不想吃东西,被姐姐劝说着,才喝了一点点煮得稀烂的麦米粥,但马上就吐了出来。
  千川沟结了冰。
  高枝忙于照顾病人,就没能到罢工团去。据有时前来探望病人的妇女部的人和自己这一班的委员们说,班里的空气越来越沉重了。
  她坐在加代的枕边,情绪抑郁不堪。比这更使她恼火的是,公司解除了封锁,用很大的一笔经费,疯狂地搜集了将近三百名叛徒开了工。

    招募组版工、排字工、印刷工。

  词句很简单,但是用相当大的铅字登在各报上的广告,投进失业者的洪流中去;这对于罢工团员来说,无异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好似突然感受到岁暮的严寒。
  公司举行过股东会议以后,更换了经理以下的委员,重新整顿了阵容,并且向顾客发布重新开张的新闻广告。
  董事长大川的意志得到了明确的反映,发布了断然解雇两千七百余名全体罢工团员的宣言。小石川区居民同情者和有关当局通过本区警察署长提出的愿为从中进行调解的要求,都遭到了坚决的拒绝。
  为了进行调停,芝增上寺的道重大僧正也在这个时期访问了大川董事长。年高有德的老师傅劝说傲慢的富豪,这位大僧正认为自己的天职是:宜戒骄功傲富,以救众生。他的言行虽是在仿古,但此刻说来,应该是正确的。
  尽管如此,这个傲慢的匹夫,却连一句话都没回答,只在他们对坐了几十分钟以后,大僧正离席告辞的时候,说了一句:
  “您的学说,我领教了。”
  罢工团各班的空气异常沉重,还并不只是因为上面这种情况,也是由于多数人被捕,空位置显著地多起来,就被公司的密探们打进来了。
  岁暮,凛冽的寒风沉寂地吹动着罢工团的团旗。
  萩村今天早晨爬了起来,穿上草履,到外面来看看。他因为内脏没有受伤,止了痛,就较快地恢复了健康。
  他想知道总部的情况,又想见见高枝,向她道谢,还听说加代也回来了。
  草履的前尖一碰着小石头,尚未完全恢复原状的头部,就又辣辣作痛。
  “哎呀,已经能够走路啦,不要紧啦?”
  高枝望着出现在门口的萩村的脸,狂热地叫了起来。
  “不要紧,算不了什么!”
  他向卧病的老人寒暄了几句,谢过高枝的照料,望着加代说:
  “听说你见到宫池啦?”
  “是的!”加代点点头。“被折磨得都不象人样了……”
  加代自从在家里休养,反倒变得懦弱起来,话语的尾音都象是梗塞在喉咙里了。
  “不过,你要知道,他是‘犯罪未遂’呀,一年以后,会平平安安地出来的!”
  姐姐是在努力鼓励妹妹提起勇气来。萩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听说公司的工厂开工了?”
  高枝点点头,问道:
  “您那里接到解雇通知了吗?”
  她从空空的书箱里取出两张明信片来递给萩村。卧病的父亲叹息了一声。
  “哦,原来是……‘根据公司的章程,特予解雇……’可是,我倒是没接到哇!”萩村把铅印的官制明信片翻转来,说:“狗东西,也许是认为象我这样的人用不着什么通知呢!”
  他爽朗地笑起来,但马上觉得头部还是有些作痛。
  “我现在就到总部去看看吧。”
  他很关心自从王子造纸厂事件发生以来,可能是几乎完全无人照料的总部。
  “还是不去的好,走到半路上再遇见暴徒团,这回可就要送命啦!”
  他慢慢地穿上草履,走出门外来,又回过头去笑着说:‘反正是上次没被打死,——痛痛快快地给他们打死,也许要好些!”
  这里离白山坡道下边的罢工团总部,只有五六百米远,而且这一带,罢工团也有很强的警戒网,所以他比较放心。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起临出门时高枝说的话:“公司方面,正在报上登广告招募工人呢。”这是因为他看到一些面生的同行似的人,和罢工团员一起,三三两两走进总部的大门。
  “啊,萩村君,好了吗?”
  正在总部的三四个人聚集到萩村身边来。
  “怎么,没死掉呀?”代理萩村的职务的安藤闻声从二楼伸出头来喊道。
  一听这位粗鲁慓悍而正直的安藤,又弹起了老调,好久没曾露过笑容的萩村也不禁笑起来:
  “你说得太过分了,怎能随随便便就死掉呀!”
  “还是死掉的好,一死可就变成了李卜克内西[5]了。”
  安藤一面忙着处理单据和文件等,一面说,旁边的两三个人都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不过,你真是可以出来走路了吗?”
  “当然啦!”
  萩村打开签到薄、警戒人员的报告书和班的基干组织的检举材料等,发见每一个文件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在他躺在屋子里休养的大约半个月时间里,罢工团的情况迅速地恶化了。在总部里,连一个领导干部都没有,只有四五个青年人支撑着这么严重的局面,工作着。
  “安藤君,那些生人是?……”
  “成问题的就是他们呀!都是用报纸上的广告招募来的叛徒。现在我们正在大力说服他们,不过,这些家伙都很不懂道理!”
  安藤把整理报告文件的手,稍微停下来说:
  “你,会说话,去说说看吧!现在,松本和黑岩正在和他们谈话呢,——叛徒越来越多,我们反倒要被他们说服啦!”
  事实上,叫他们这些叛徒大摇大摆走进会场,真令人有点不忍目睹。
  诚然,黑岩的吼叫声清楚地从楼下传上来,萩村想先看看情况,便慢慢地走下楼来。
  楼下的八铺席和四铺半席的房间,都被失业的群众(叛徒)挤得满满的。
  在屋角上的一张小桌旁,黑岩的激动的四方脸、松本的苍白面孔正在热心地进行说服,但是,这些失业的群众,脸上露出不平的气色,都不象是在仔细地听着。
  “这次罢工,以后还要大大发展,公司虽说把我们解雇啦,可是我们还没答应,——象这种蛮不讲理的解雇,我们怎能答应呢!”
  黑岩一面摇晃着桌子,一面大声说着,但是丝毫也不起什么作用。
  “可是,公司又说:连解雇津贴都用保险信封寄给罢工团啦!”一个身穿旧西服、头戴鸭舌帽的印刷工模样的人,靠着右面的柱子说。随后他又回头来望了望众人,接着说:“为什么这样呢,我们不是到罢工团来上工的,是公司雇我们来做工的,知道吗!”
  三四十张面孔,齐声应道:
  “是呀!真是岂有此理,快叫我们顺顺当当地回去吧!”
  他们是没受过任何训练的“没有组织的群众”,而且今天这种情况,也是和他们眼前的利益相矛盾的。
  “说谎,那是公司的狡猾手段,现在这么说着雇用了你们,等罢工解决了,该又把你们赶出去了!”
  黑岩逐渐焦急起来,尽管这么说,他们还是无动于衷。“反正我们是做工,多咱赶出去多咱完事,用不着废话!”
  他们的态度逐渐强硬起来,方才那个身穿旧西服的工人又喊了起来。他们是丝毫没有什么阶级道德观念的,都只是看到了个人利益。
  “大清早饿着肚子跑到这里来,这么麻烦,那就只会挨饿!”
  对失业的群众来说,不管怎样,只要有活干就好。同伙的人越来起多,他们的态度也就越来越强硬,都想第一个跑出这个房间去上工。
  这时候,又有失业的群众,两个、三个地被警戒人员带进来了。
  “喂,交给你们啦,跟这些弟兄们好好谈谈,叫他们都明白过来。”
  说完,警戒人员马上回到岗位上去。招募工人的广告刚在今天早上登报,天方正午,前来应募的人就多得数不过来了。警戒人员在公司和有关当局的共同警戒网内,坚持战斗。
  “各位朋友,你们知道,我们直到今天是抱着什么想法进行斗争的?——你们入公司做工,我们又该怎么办?”
  黑岩变了脸色,向在座群众的代表人物——柱子旁边那个头戴鸭舌帽的人质问着。
  “哎哎,你等等……”就在黑岩身边,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工人模样,脸色苍白的人,举起手来说。“我也不是为了消闲解闷才掏空了钱袋乘电车,从老远的深川[6]到这儿来的呀!我到眼前已经有半年没有工做了——老婆孩子都饿得干啦,连这个年关都过不去啦!你还说什么傻话!”
  他象编蝠似地舞动着破旧的斗篷。
  “我可不是半年,都一年啦!”
  从背后也传来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别开玩笑啦,快乖乖地叫我们回工厂去吧。呆在这里实在是白费时间,我们现在是生死关头!”
  “是呀!天晓得咱是‘叛徒’,还是什么‘佩剑’!好吧,罢工团的人们,别吓唬我们啦,叫我们回去吧。”
  空气越发阴沉起来,失业者们异口同音地呼吁着,黑岩终于爆发似地吼叫起来:
  “那么,你们这些家伙是说,真要背叛我们,永远作叛徒吗!”
  萩村本想走到前面去,可是屋子里坐满了人,一下子迈不过去。
  “你说什么?什么叫‘背叛’? ”一个坐在屋子中间,身穿吊钟式的斗篷,苦学生模样的青年,站起来冲到黑岩面前来。“为什么说我们是叛徒?我们和你们毫无关系。我们自愿给公司做工,民法上也规定这是正当的呀!你胡说什么!”
  看样子,“苦学生”似乎是觉得已把黑岩乖乖地说服了。
  “对呀,谁说不是这样,罢工团是罢工团,我是我。”说着,失业者们就要站起来。
  “叛徒!”
  正在这时候,黑岩猛然朝那个苦学生的脸上打了一拳。‘吊钟式的斗篷”没提防,倒了下去,满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二楼上的人们听到喊声,也都吃惊地走下楼来。在屋子外面放哨的人已把屋子包围起来了。
  “等一等,等一等!”萩村把正和失业者们揪扯在一起的黑岩和松本等人拉开,说。“大家可以回去,所以,先安静一下!”
  “当然要回去!”
  “还打人,真他妈的胡来!”
  大家纷纷嘟囔着,听说叫回去,也就都静下来。
  “请回去好啦!可是,话好象还没向大家说透,我再来说说。听完啦,想回去的就请回去好啦!”萩村一面走到桌子后面来,一面沉着地说。
  “好,听听你的,可是,这回可得别再费事,叫我们回去!”
  大家安静地坐下来了。
  “各位里头,也有我认识的人,——大家都是印刷工人,是同行,所以一定不能象方才那样,自己打自己人!”
  “还用你说!”怒气尚未完全平息的人们说。
  “是的,道理很明白。”萩村用眼睛盯着方才说话的人,说。“大家长期失业,生活很苦,我们也和你们一样,到今天已整整斗争了七十天,非常困难。象这样,彼此都在受苦的兄弟,打起架来,当然是很不好的事情。”
  这种逻辑学上的小小的幽默,使得失业者们的情绪缓和了一些。
  “说起来,我们是兄弟。——我们应该互相帮助,使彼此都生活得很好。但是,现在,你们找到了工作,我们的罢工就要失败。——这究竟应该怎么办呢?”
  萩村看到方才那个“苦学生”正擦着鼻血往外面溜。
  “喂,你等等,——你想应该怎么办呢?说说吧!”
  “吊钟式的斗篷”看到群众的视线转到自己身上来,便低着头躲到后面去了。
  “我们罢工团,对于你们找到工作,决不嫉妒,也不想妨碍你们。但是,请你们记住,正象这位黑岩君方才说的那样,这次罢工的起因,是公司开除铸字科三十八名职工引起的。假如,我们也象那位‘吊钟式的斗篷’所说的那样,你是你,我是我的话,也就不会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抱着空肚子来活动了。”萩村兴奋地说着,忘记了头痛。“但是,我们工人是不能那样的,你们是我们的兄弟,能不晓得这个道理码?为了三十八个人,有三千人拿出生命来进行斗争,这种心情,你们不会不懂呀?”
  萩村厉声说下去,失业者们惭愧地低下头去一言不发。这时松本把悬挂在二楼的团旗取下,拿到大家面前来。
  “大家请拾起头来,看看这面旗!这面旗是三千个罢工团员的灵魂!被捕入狱的人、患病死去的可怜的团员和得了神经病的团员家属一一他们的高贵的灵魂,都织在这面红旗里了。”
  团旗沾满了各种污痕,沉重地顺着旗杆垂挂着,失业群众低下头去。
  “各位!方才我讲的道理大家都懂了没有,我想请你们明确地答复我。哎,把我们的灵魂——团旗放在这里,还没懂的人,就跨过这面旗回去吧,上公司去,还是上哪里去,那都随你们的便好啦!”
  失业群众低头无语,一动也不动。




[1] 简称劳农党,是在一九二六年成立的日本无产阶级政党之一,其核心组织为日本农民协会。

[2] 水平社是一九二二年在日本京都创立的一种从事部落解放运动的进步组织。部落民是日本封建社会一直延续下来的封建身分差别制度,根据职业等原因,人为地将一部分人当作践民阶级。故后的今天,“部落民”问题仍未彻底解决。

[3] 即由绰号“西伯利亚”的政友会总裁田中陆军大将组织的内阁。

[4] 大正十五年是一九二六年。

[5] 李卜克内西(1871—1919 ) ,德国社会民主党建立人和领袖之一。一九一九年被反革命分子杀害。

[6] 深川是东京都江东区的一个地名,原为东京市的一个区。





上一篇 回目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