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德永直《没有太阳的街》
对峙的阵营
1 罢工团运动会
空前未有的小石川区久坚街大同印刷公司的罢工,至今不见可能了结的一线曙光。工场停工虽然已达五十余日,但三千职工所组成的罢工团的阵容颇为坚强,全日本工会评议会已向全国各所属工会募集资金。综观近况,从大阪及北海道方面前来支援的战士们,正在冲破有关方面的封锁线,源源入京。……公司方面从第一次会谈决裂以来,也改变方针坚守阵地,坚决贯彻开除左翼工会会员的计划。……因此,而使附近各街道的小商人身受重大影响,罢工时间愈长,各街道的繁荣即愈益受到打击。目前,本区内的同情者,正在纷纷进行协商,诉诸舆论。总之,时机已到,必须采取相应的对策。
《东京日日》、《 朝日》、《读卖》、《报知》《 东京每日》等全东京市所有的报纸,都发表了同样的消息。
但是,市民们近来是很忙乱的。这个空前的大罢工,虽然几乎每隔两三天就用大号铅字在他们眼前闪现一次,可是他们已顾不得把这些都放进脑海了。
最近国会议员的选举、支持现内阁的党派发生动摇、以及犹如拖着不安的红色信号突飞猛进的经济界的变化等等,善良的东京市民如果不是患健忘症的话,这些事情恐早已把他们变成疯人了。所幸,他们就象把报纸忘在电车里一样,把这些盘旋在身边的大事件的大部分都忘在脑后,而在这秋天里的一个晴朗的上午忙碌地奔跑着。
这真是秋天里的一个晴朗的上午。——
从音羽的护国寺院内山门旁直到山下墓场的边缘,大同印刷公司罢工团聚集在这里。从第一班到第七班,除了特务、通讯、宜传和伙食各班以外,共计有两千七百余人,他们利用这一天的野外活动来养精蓄锐,增加新的力量。
落叶幽寂的后山和降满晨霜的寺院,转瞬间都变成和工厂的工房一样的地方了。
“阿源,跟我一组,好吧?”一个双颊鼓得活象豆沙包似的女人,跺着胖得圆圆的脚,央求身旁的男人。
“不成,背你这个大屁股的家伙,跑不到终点,就得把我累垮啦。”男人冷淡地推辞着。
“咄,胆小鬼,混蛋!”
在临时收拾的运动场的树上,贴着这样的字条:“各班选手哑巴骑瞎马赛跑”。在这稀有的阳光下,大家苍白的脸已经泛起红晕,情绪很高。
“男人当瞎马,女人当哑巴骑手呀!知道了吗?先跑到终点的按顺序分为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各得半打毛巾,知道了吗?各班委员们,一班一回出三组……”
扩声筒喊叫着走过去,大家大都不知道各项竞赛的内容,比如“relay”(接力)这个名词,至少在一些年纪大些的人听来,只能觉得是外国药名。
人群在两侧排成三十多丈长的两行,在中间造成一条跑道。大家好象是跟太阳作了朋友,脸上都喜气洋洋。人们脱下的上衣和女人的外褂,都挂在树上或放在石块上。周围有警察和密探在警戒着。
大抵都是每对情人组成了一个组。也有瘦弱得象笔头菜似的工人背着一个肥胖的女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准备好了吗?一……二……跑!”
红旗倏地一摇,大家就象初学走路的孩子似地迈着不稳的步子向前跑去。在喊叫声和欢呼声中,马拚命地向前跑,有时把头钻向两侧的人群里,骑手就瞪起眼睛捏住马耳往后拉。若有一组连人带马摔倒下去,就会有两组三组摔在他们身上。马浑身滚满泥土,骑手被狠狠地摔在地上,甚至都露出了贴身的红衬裙。这时候全场掀起震耳的哄笑声、鼓掌声和声援的喊声。勇敢的骑手们受到这些声援的鼓舞,连红衬裙上的泥土都顾不得拍掉,就又骑在惊惶的马背上向前驰去。
萩村等人离开大家聚会在后山上的塔影下面。
把主持今天这个运动会的萩村,唤到这里来的是工会总部的山本和副团长石冢。他们提议要今天这个运动会担负另外的任务。
“那不成。”
萩村等性急口吃、黑皮肤的石冢说完之后,就斩钉截铁地说。他认为,虽说群众已受过训练,而且又是个好机会,但从战术上来考虑,这样做也未免过于愚蠢了。而且,不是又没有最高干部会议的指示吗?“这又是老一套的策划,”他脸上露出了反感,睨视着站在旁边嬉笑着、还只有二十岁上下的山本。
“为什么?是因为没有最高干部会议的指示吗?”石冢表现出质问的气势。“这样绝妙的机会呀!把它弄成自然暴发的示威运动,不是很好嘛!”
石冢回过头来,好象一边向山本示意,一边征求他的同意。山本带着他所特有的似在察颜观色的、讨厌的笑容说:
“怪不得大家都说你近来变得儒弱了!”
这个年轻的娃娃说起话来,口吻可是非常老练的。萩村默默地回头望了他一眼,但因为忽然听见从塔后传来了脚步声,只好从衣袋里取出纸烟来点上火。
脚步声远了。
萩村抑制着自己,不要感情用事。从前和他在一个工厂里做工的山本,自从当了所谓职业革命家以后,在理论上固然没有什么分歧,但是在感情上却总是有隔阂。
“那么,你就召集班长,听听他们的意见吧。”
山本仍然嘻嘻地笑着说。但是,这种目无组织的决议是不能作的。
“不成,要对最高干部会议负贵,所以我要反对到底。首先,我就不同意你们和中井一派的策划。”萩村毅然站起身来。
“别摆架子啦,工城!”石冢翻了脸,逼过来斥责萩村。
“说什么?”萩村也转过身去。
“哎,算啦,算啦!”
山本抓住萩村的右胳膊制止着,萩村甩掉他的手走开了。
“懦弱的家伙!”
石冢的怒骂声从背后传来,萩村头也不回,大踏步地走到人群。
“喂,萩村,你当马怎么样?”,班长们也用急躁的口吻喊他。
“好哇,当吧。”
他走到自己的第五班那里去找对象,但他是高级干部,不常呆在自己的班里,熟识的人也很少。
“谁愿意叫我驮着呀。”
萩村正在脱上衣,高枝走过来。
“驮我吧。”
她脚下只穿着袜子,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哎呀,这可好,好哇,好哇!”
旁边的人们都拍起手来。
在起点上,被蒙起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转,把高枝背起的时候,萩村已经忘掉了一切,只觉得脸上发热。
“等一会,等一会,叫你们等一会就先别跑哇!”
起点工作人员把喉咙都喊哑了。原以为体质较弱的高枝很轻,等背起一试倒觉得格外沉重,萩村叉在背后的手掌直冒汗。
“好哇,萩村看你的啦!”
“阿高,可加油哇!”
萩村耳朵嗡嗡地响了起来,再加上高枝用力直拉,响得就更厉害了。正在他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响起咚咚的脚步声,十几组马一起开跑了。他好象从背后给人推了一把,也跟着跑起来,但是,只觉得双脚好似悬了空,勉强跑开,忽然绊倒在前面的马身上,鼻子和嘴都吃满了泥土。当他下意识地拉开蒙眼的毛巾一瞧,被狠狠地抛了出去的高枝,正在用手揉着白白的小腿站起来。
“快,快!”
好胜的高枝,高声吆喝着,马上又跳到他的背上来,于是他又汗流满面地跑起来。但是,他的胳膊忽然被人抓住了。
“站住,萩村先生站住!”
高枝叫着,他扯下蒙眼的毛巾一瞧,迎面站着两个眼熟的大冢警察署的密探。
“要,要怎么样?”他象是正在午睡而被喊醒似的,生气地说。“为什么逮捕我!? ”
密探笑嘻嘻地没再说什么就拉着他走。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转眼的工夫,周围的情况完全变了;瞧,站在跑道两侧的人们散了,到处在格斗着。
“为什么抓人,讲清道理!”萩村说着,想拨开上来往后拧他胳膊的密探的手。
“别神气啦!”另一个密探飞快地扑过来拧过他的左胳膊。“快走!到署里就知道啦。”
他左右被密探架着向前走,丝毫动弹不得。
大家这里一团,那里一团地拥了过来。
萩村已被人们层层包围起来,他们甚至要挤倒密探们,把萩村抢回去。
“等等,别挤,我马上就回来的!”
萩村惟恐造成不必要的牺牲而制止着大家。
山门前停着两三辆汽车,敞着车门等在那里。
“萩村先生,帽子!”
高枝冲过来,隔着密探的肩膀把帽子和上衣扔给他。
“喂,你的情妇真漂亮呀!”
一个密探在他穿上衣的当儿,放开手奚落他。
“什么话!”
没等萩村说完,他的身体已被推进车厢的一个角落里。
在大冢警察署门前刚下车,从对面也驰来一辆逮捕人的汽车,正好碰到从里面下来的高木团长。
“噢!”,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
高木想说什么,但他没听到,因为他们马上被拉开带走了。他直到被关进栅栏里,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突如其来的逮捕是有用意的。忽然从明亮的外面跑进阴暗的拘留所里来,暂时是看不清里面的情况的,不过一想连高木都遭到了逮捕,那一定有相当多的干部被捕了。
“这是怎么回事?”
当他逐渐看清了栅栏内的情景时,忽然发觉在他身旁有一个年轻男人把头顶在墙上打盹。
这是姓守家的特务班的工作人员。
“喂!”
他想躲过看守的眼睛和守家搭话。但正在这时,好象是梗塞的胸膛豁然开朗似的,他的头脑直觉地有所领悟。
这就是,昨天夜里在一个地方开完最高干部会议走出屋门时,忽然有人从黑暗中伸过手来和他握手。这个人就是他的好朋友特务班的宫池。
两人默默地分手了……在那样的场合,很多时候,都是遵守不讲话的惯例的,因此也未介意。
不是也可以说,那时候的握手,是包含着一种告别的意思吗?……
2 两个访问
直到晨曦的白光从眼孔般的小窗射进来的时候,萩村几乎是一夜没有入睡。每个拘留房间的铁门,都被粗暴地开关着,发出难听的响声,整夜不停,住在监房里,任凭你怎样泰然自若地闭起双眼,也都无法入睡。萩村进来之后,守家马上就被提了出去,一直投有回来。到早晨为止,被捕的原因,并没有超出想象的范围。
“罢工团的人再进来一个就好啦。”
他打着呵欠骨碌地躺下来。
在休班的时候被召集来干了一个通宵的警察们,挤在警察署楼下,他们只应付国会议员的选举就够忙碌的了。
“他妈的,沾了罢工团这群小子的光,孩子们,好容易等到十天头上啦,结果还是没见着!”
一个肿眼泡的警察在熄了火的火炉旁边发着怨言。明朗的阳光滑过水泥墙壁,照耀着楼上署长室的毛玻璃,室内被暖汽烤得暖洪烘的。
在一张大桌子上面,刚才仆人放在那里的茶杯正静静地冒着热气,发散着香味。署长抬起充血的眼睛望了望右面的墙壁,一个方形的挂钟正好指着三点停下来了。
署长那张扁平的、下颚骨突出的长满胡须的脸,活象风筝上的武士的模样。他烦躁地按了一下桌子边上的电钮,铃声尚未停息,早有一个老仆人毕恭毕敬地出现在门前。
“去跟司法主任说,等审讯完了清他来一下;还有,报纸来了没有?”
署长端起茶杯,粗硬的胡须被热气萦绕着。报纸来了,但司法主任却没马上来到。他把呵欠噎回去,摊开报纸。果然,每张报纸都夸大地刊登着昨天早起发生的事件。
大川氏住宅有人纵火
犯人疑是大印罢工团员
每张报纸几乎都是完全一样的词句,但是关于犯人手持凶器,从前一天晚上就隐藏在廊子下面的事,却都没有报道。
“实在是天真!”
他内心里对这样的报道表现了轻蔑的感情,而且象“犯人尚未查明拘捕”这样蓄意讽刺警察当局的手腕的词句,就更使他不愉快了。
“他妈的,我这里可是已经有了线素!”
这时,司法主任走了进来。他将近五十岁,前顶已经秃了,眼睛很小,没带佩刀,看来倒挺精神的。
“叫您久等啦,因为犯人太叫人费事……”
署长勉强作出体谅部下的笑容,把身旁的椅子推给他。
“辛苦啦!情况怎样?”
司法主任把一束捆在一起的审讯书放在署长面前说:“这些家伙可真顽强,很难抓到线索。”
“嗯。”署长刷刷地翻着审讯书。“怎样,他们里面没有真犯人吗?”
司法主任摇摇头:“都严审了一下——大体上,干部一级的,对这件事好象是没有直接关系。”
署长默狱地凝视着这张长着小眼睛的脸。
“高等主任到所属富坂署去接头啦,我想等他回来,把情况汇总,总会有些线索的。”司法主任畏缩地仰头望着署长的脸。“这次罢工团的组织,总有点和历次劳资斗争的组织不同似的,……请您看看这份审讯书,这个……这个叫作守家的小伙子,在罢工团的特务班里………”
正在这时候,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仆人走进来递过一张名片说:“署长老爷,现在有这么一位先生来见您……”
署长不耐烦地接过名片来,上面写着“东京印刷同业工会理事、东京市议会议员井下源一”。他是东京凹版印刷公司的董事长,由于政党关系,署长是认识他的。在名片后面用铅笔写着很草率的字:“关于大同印刷公司的罢工问题,恳请火速惠予接见。”
“喷,来得可真不是好时候。”
署长的脸上露出了难色,因为他一定会接触到昨天发生的事件,而且这个来访人又是不能够赶回去的。
司法主任客气地退席了。在他刚要走出去的时候,又退回来和署长附耳说了些什么。署长听着直眨眼,然后和他对望了一下,说了一句“不要紧……”,深深地点了点头。
来访的是两个人。
“噢,好久不见啦,在您很忙的时候前来打扰,很抱歉。”
这个把拇指插在西服坎肩里面,稍微挺胸、浅黑皮肤、长脸、眼神灵敏、蓄着短胡子的绅士,大概就是井下了。
“噢,请,请……”
署长系着上衣的钮扣,欠了欠身子。
“让我来介绍,这位是东京印刷公司的董事长皆山专造先生。——这位是本署的署长、我的朋友室户先生。”
被介绍的长下巴颏、高个子的绅士和署长,都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互相点了点头。
仆人送进茶来。
“实在是引起了非常重大的事件啦!”
井下坐在署长让坐的椅子上,发出响亮的声音说。署长好象觉得这是自己应负的责任,而仅仅苦笑了一下,投有搭话。
“但是,大川君也太刻薄啦,哈哈哈。”
善于察颜观色,以包含着官僚习气的妄自尊大的纵声爆笑来迷惑人心,相传乃是这位市参议员足以自豪的手法,他正是由于如此与官僚打交道而弄到现在这些财产的;现在,满不在乎地把贵族院参议员和著名的三井财阀的巨头大川称为君[1],也是他的处世妙诀之一。
皆山也跟着笑了,但是,署长还是默不作声。假如对手不是市参议员的话,本来是要说“什么事?我很忙……”的,但现在却只能在脸色上有些表示罢了。
“今天我们来是有事拜托您……,就是想请您答应,从今天下午起把昨天逮捕的罢工团干部借给我们两三个。”
井下改变语气说。署长也知道,他是这次罢工的一个调解人,和他一起来的皆山,也是这个调解团里的。他们说,自己是代表这个调解团前来的,因为今天下午要和公司方面进行调解,而殷切地要求借给他们两三个罢工团干部。
“噢,这可有点困准,一则是现在还没审讯完……”当然,井下是非常熟悉官僚习气的,刚巧是能够办到的事,他们也不轻易答应下来,而总是先说“是啊,想想办法看吧”。但是,这次扰乱社会治安的大罢工,即使是从井下的名誉职的地位来说,也是希望能够尽快得到解决的。——因此,他希望署长务必体谅他这区区的苦衷,而给予帮助。
透过窗子上的毛玻璃照射着的阳光,更加强烈了。
“而且,也还要请示总署,……”
署长终于谈到了总署。
“那么,很冒昧,下午我再来一次电话,还请多帮忙……”
说完,两个来访人就离开了署长室。门前,一辆崭新的派克脱型的汽车发出了轻快的马达声。
“能办得到吗?”
汽车开动以后,皆山向身旁的并下问道。
“说什么!这群官僚们……总是不会说‘是,一定照办’的呀!”
市参议员满不在乎地笑了。
汽车穿过笔直的音羽大路,静静地驶进大和讲谈出版社国尾社长公馆的庭院里去。
大川每天起得很早,是他传记中的佳话之一。他绝不穿西服,除了皮底和毡底的草履之外,也从未穿过别的履物,这也是一种佳话吧。
这一天,他也是早晨五点钟起床的。由于避开了女人和酒,他的精力比起青年时代来,丝毫没有变化,但也许终究是因为年龄的关系,近来动辄就从午夜三点钟前后醒来,再也合不上眼,不能入睡。
冷冷地闭成一字形的嘴,占据了脸的下半部,他有着非常发达的下额骨和胡子稀琉的大红脸膛,身材较矮;但在他活动的社会里,仅仅有两三个人能够正面望他这张脸。
就是在敕选的贵族院议员中,他身为新男爵的候补者,每在内阁更替时,都被谈论着的刚愎自用的性格和明晰达理的头脑,也都成了后辈们崇拜偶像的内容了。
据说,经他过目的考绩表,都是要发奖金的。他用完早饭,上午七点钟走进书房,核阅有关公司的三十几份报告书。他沉默寡言,即使对自己的秘书,除了命令以外,也都不讲别的话。
他对于昨天早展发生的事件,连报纸上的报道都是漠不关心的。他看了一下经济版和政治版以后,立即就唤来仆人换了衣服。
秘书站在门外说:
“涩阪先生来电话,他问,他在自己家里等您吗?”他一面系着裙裤上的带子,一面回过头来问:
“是涩阪先生亲自来的电话吗?”
“是的。”秘书回答着,他就亲白走到电话旁边来。
“别看他老态龙钟,倒是起得很早哩!”
过了五分钟,他放下电话走回室内来,愉快地说着,脸上浮起了笑容。他是轻易不笑的,难得这么高兴。
两雄会见!——秘书在心底清楚地这样想着。大川和这位三菱财阀的统帅涩阪男爵,迄今在种种事业方面,一直在进行勾心斗角的竞争。
但是,突然由大川提出了会见的要求。秘书紧张地命令用人备车。
上午九时,大川带着秘书来到丸之内仲街八号日本工业协会办事处总管室。室内的七八个绅士看到他走进,都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大同印刷、日本电泡、大同出版、王子造纸、大川机械制作所、大川橡胶等等,——他在总管席坐下来,就用眼睛环视了一下这些被召集来的同族家臣们。这七八个绅士,虽都有着经理、董事、副社长等头衔,但却没有一个不是只有名义股份的雇工。
很少讲话的大川忽然说:
“古谷君,请谈谈罢工的经过。”
古谷是大同印刷公司的董事,他身材细长,系着的蝶形黑领花,看来好象是头部与脚部之间的界标。他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一点,便从手提包里取出日记、文件和罢工团撒的传单等,摊开来,开始说明。
但是,俨然坐在大转椅上的大川,却只是凝视着空间,一言不发。
古谷董事的说明告一段落之后,停了一下,等他发言,但因为他不开口,无奈只得不分巨细,甚至连传单上的词句都细致地读了一遍。
大同印刷公司闹罢工,为什么把他们叫来呢?这群日本电泡和王子造纸等公司的要人们觉得这是不可理解的。从楼下的马路上疾驰过去的汽车发出新鲜的马达声,爬上沉静的七层高楼,从明亮的转窗飘进来,除此而外,这里是一片使人感到压抑的庄严的静寂。
大川好容易才开了口:
“今天对调解团的回答,应该停止!”
“是!”古谷董事虽是在答应着,但也只是答应而已,他是毫无办法的。
“王子造纸和其他各位,你们目前的存货,在停止生产以后,能够维持几天?”
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质问,使他们一起惊慌起来,于是都各自申述了各地代销店的存货和公司仓库里的成品的大体数量。
“好的。我现在去会见涩谷先生,诸位都马上回去,清查存货,就是他们明天发动罢工,也不要惊惶失措。”
他用眼睛向秘书示意,连烟都没吸,就接过古谷董事递过来的手杖,走出总管室。
他讨厌乘电梯,就领头沿着螺旋形的楼梯走下楼去。走出大楼的大门时,他忽然看到一个可疑的人。
那个人身穿劳动服,站在对面建筑物的阴影里,好象是在凝视着他。虽然在他们之间还有一定的距离,但当他们的视线将要碰到一直起的时侯,那个可疑的人忽然躲起来了。
他走近汽车。
秘书站在他身后,司机行礼打开车门,正在这一刹那间,秘书惊叫了一声:“啊!”这时候,大川看到一幅骇人的景象:一个龇着牙、身穿劳动服的人,象子弹似地朝自己这边扑过来!
“混蛋!”
他用手杖支撑着身子,大声喝道。忽然,司机和秘书奔上前来扭住“劳动服”的胸膛,把那人推开。
“大川!”
“劳动服’怒吼了一声,同时,好象明了最后一口气的病人似地,张得很大的嘴在痉挛着。就在这刹那间,只见“劳动服”高高举起右手来,一道白光倏地掠过大川右边的脸颊。
扭在一起的手臂和腿,好象带弹簧的玩偶似地在地上翻滚着,不自然的叫声和呻吟声骇人地震荡着周围的空气。
人们从建筑物里、从汽车的阴影里跑了出来。扭在一起的手臂分开来,“劳动服”被两脚朝天摔在地上,但他的身子却忽然象球似地滚转起来,逃到建筑物的阴影里去。
“别叫他跑掉!”
“别叫他跑掉!”
赶来的人们也都跑进大楼的胡同里去。
古谷董事及其他人,都变了脸色从楼上跑下来,警察也跑来了。
大川一直怒气冲冲地伫立着。
秘书走回来了。
“您受伤了吗?不要紧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间。“逃到大楼里去了,一定会抓到的吧。”
警察向秘书问了许多话。另一个警察跑到电话机旁边去。
“啊!这个……!”
古谷董事说着,正要拾起丢在大门右手圆柱下的一件锃亮的东西,害察急忙制止他说:
“照原样,照原样放着,别动。”
那是一把开过刃的三寸长的海军刀。
“噢!”
众人吓掉了魂似地望着这把刀。
“已经十一点了。约定的时间,不能迟到,准备开车!”
这时,大川说着,沉着地上了汽车。
汽车徐徐地开走了,古谷董事一面望着大川的后影,一面保持着电线杆子似的立正姿势,说:
“罢工团的家伙们虽然厉害,可你们看这位总管怎样?连根眉毛都没动一动!”
3 妇女部会议
外面猛烈地刮着秋风。植物园坡下一座叫作安乐寺的小寺院的一部分庙堂,作了罢工团第三总部的办公处。在这几乎变成废墟的漆黑的寺院门口,有两三个警察站在没有电灯的黑暗中,注视着四周。
“这群胆大的臭娘儿们!”
女人们被风刮得好象破布团儿似地蜷着身子走了来,轻蔑地打量着警察,象被寺院吸进去一般走进大门。
寺院里,正在举行妇女部委员会会议。高枝来到会场时,议题已经讨论完一半了。她坐在阴凉空旷的室内的一角,用不太高兴的脸色和同志们打招呼。
“晚上好,我迟到了,对不起。”
她低声和身旁那包着黑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阿房说。
“您可得不到全勤津贴啦。”
阿房用她那长在凸起的前额下面的两颗溜圆的眼睛,顽皮地凝视着高枝。
“不要紧呀,我可以加夜班补上哩。……”
妇女部长大宅女士正坐在主席的位置上作冗长的发言,室内三十多个妇女部委员有的在作笔记,有的在提问题,有的耳语着。
“主席,请禁止个别交谈。”
忽然,坐在高枝右邻的阿松听到高枝和阿房谈话,就喊叫起来。高枝觉得她很讨厌。阿松是部长的心腹,满头卷曲的黄毛,大家都讨厌她。她瞪着一双练鱼般的小眼睛,继续发出刺耳的叫声:
“主席,请付表决——快点进行吧!”
阿房一面把讨论完的议题的笔记递给高枝,一面对阿松报复地怒吼道:
“你一个人乱喊,还管人家什么个别交谈,黄毛丫头!”
阿房生气,不单是因为受到了阿松的攻击,而且也是因为不满意那位看来头脑迟钝的女学究式的部长。
“继续讨论问题吧!”
从对面代表排版科和铸字科的人们那里也发出了奚落的喊声。
“说什么浑话你这个愣丫头,锛儿头!”
阿松对阿房回敬着,但是她的声音却放得很低,刚刚能够听到。比起锛儿头阿房来,现在刚刚放下笔扬起脸来的高枝,倒是阿松的劲敌。就连头目人大宅信子也都怕她,更何况阿松,所以她才放低了声音。
高枝的脑子正被加代和萩村的事占据着。这是因为加代很担心在大川住宅纵火的也许是宫池,而可能知道底细的萩村,昨天又在护国寺院内的运动场上被捕,至今尚未萩释。
“那么,我们就总括起来,一起表决吧。”
大宅部长和邻桌的书记员商量之后,回过身来对大家说。这位绰号“永远的处女”的女人,从未摘过她那副无框的眼镜。在她那圆圆的鼻头上,经常浮着一层油汗。“所以,她才象狗似的,嗅觉很灵,疑心太重。”——部长的反对派总是这么说她。此外,这位女士还有着凸出的腮帮和老姑娘的油腻的皮肤。
“第一件,单帮队明天也和平日一样,按照各个负责委员的指挥继续行动。第二件,铸字科高桥松提出的‘关于对有叛变危险的小川诠等三人的紧急处理问题’,移交班长会议,指定班的基干组织成员松山琴和户仓六二人为委员加以适当处理。第三件,‘关于在各班采取鼓舞士气的办法的问题’,第一,组织妇女流动宣传队,第二,委托无产者艺术联盟剧院到各班巡回演出富有鼓动性的戏剧,这第三件事交给部长和两名委员负责办理。这就是这次会议的决议,同意的请举手!”
大家象小学生似地举起手来。大宅女士说了一声“好了”, 就向书记员眨了眨眼睛。
隔着纸拉门,廊沿上的挡雨板剧烈地摇晃起来,秋风发出一阵吼声。
“啊,困啦。”
阿房喃喃地说。高枝抑制着由她引起的呵欠,问道:
“总部的报告,今晚是谁来作?”
阿房歪了歪头:
“不晓得是谁呀,谈判好象是还没有头绪呢,应该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阿房愈说愈有气,大家也都有同感。
“总部的报告,今晚还是十一点吗?”
在纸拉门旁边,一个身穿罩衣、声音里带感冒气味的梳桃割髻[2]的少女生气地问道。她是第二排版科的阿银。
议题都讨论完了。望眼欲穿的总部报告,总是在很晚的时候才由最高干部会议来人做的。
“主席,提议休息一会儿!”
接着,从纸拉门对面的纸隔扇那里,也有两三个人发出疲惫的声音。但是,“永远的处女”却不高兴地沉默着,没有立刻宣布休息。
她早就在盘算,一面睨视着右边的一个围着红围巾、梳着银杏髻[3]的姑娘,一面在脑子里酝酿着一个阴谋。这个姑娘正把肩膀倚着寺院用的白地上描绘着水墨画的纸隔扇,在疲倦地打盹。
“卖淫的女人当委员,真是太荒唐了!”她心里在辱骂着这个脸色苍白的姑娘。“开完会回去,还要到咖啡店里去做一笔‘买卖’吧,当然要困了,卖淫的裱子!”
“主席,紧急提议。”
阿松忽然喊道。大家吃惊地把视线移向她那面去。“什么提议呀?”高枝也在猜想着。部长好象早就在等待着似地点了点下颔。
“提议的内容是:我要揭发我们罢工团妇女部的一个妇女,而且是委员,有污损团的名誉的行为。”
大家都面面相觑。
“这可有趣啦。”阿房向高枝低语着。主席的脸丝毫没有变色,她认为计划的进行是顺利的。
“我坦率地说,这里有一个人,可耻地用女人的贞操去换取金钱,在这个会议上,我来揭发这种不顾团的名誉的人,希望她自己做决定。她的姓名,假如……”
“等一等。”主席至此举起手来制止着。梳偏分头的黄毛姑娘脸上浮起似已完成任务的神情,亲热地望着主席的眼镜。
“好啦,内容已经很充分了。“
主席会意地叫阿松坐下来。大家不了解主席为什么采取这种忽视会议程序的作法,只知道被揭发的人是装订科的阿君。她经常梳着银杏髻,面无血色;她在阿松发言时脸色更苍白,低下头去,一直没有抬起来。
高枝吃了一惊,她是最了解阿君的。揭发的内容也许是事实,但是,为什么非要揭发这些问题不可呢?为什么非要揭发这位虽然说不上勇敢,但是认真、能很好地完成任务的性情孤癖的姑娘不可呢?她担负着抚养五口之家的义务,脸色苍白和经常梳着银杏髻,并不是因为她自己喜欢……真是提出了一个麻烦的问题。
高枝本来惦记着加代,心想今天晚上不动火的,但是,想到这里忽然从小腹部涌起一股怒火来。
“我提醒提议的人,因为提议的内容牵涉到当事人的一生的重大问题,最好是收回这个提议,个别地向主席提出。你看怎样?”“永远的处女”温和地向“黄毛”微笑着说。
高枝看到这般光景,心想:
“家伙,在作戏!”
黄毛坚持不收回提议。大家的视线从阿松那小小的鲸鱼眼睛到主席,又到在纸隔扇旁边不声不响地低着头的阿君那里,频频转动。
“白山小姐(黄毛的姓)等一等,若不收回你的提议,就先叫我发表意见吧。”
主席满面正经地说。黄毛坐下来了。阿房轻轻地触着高枝的膝头说:“她们是想联合起来羞辱明美,可恶的东西!”
阿房和高枝都和阿君一起在装订科工作。
“白山小姐说她不收回提议,可是她不知道这对当事人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假如真象你说的那样,本人在这里的话,我想只谈这些,她自会作出决定的,所以我才劝你收回自己的提议……”
“永远的处女”透过无框的眼镜,逼视着阿君的侧脸。她得意,她的贞操观念论在驱逐一个同志这一点上,萩得了完全的成功。
“我想趁这个机会说一说,我们劳动妇女,大都是贞操观念太薄弱了。我们从早到晚在工场里,或是在现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都被男人们当作窑姐儿或是野妓一样看待,受到他们露骨的污辱。我想这都是因为我们太不重视贞操的缘故。”“永远的处女”在观念上也是一个贞操论者!
“主席!”阿房再也忍不住,便大声喊叫起来。从别处也发出了喊声。但是,主席却蛮横地不加理睬。
“我认为甚至都可以这样说:贞操是女人的生命。但是,我们妇女竟把这么珍贵的贞操,好象用旧了的手帕似地轻易抛掉,到了这种地步,我可真不明白这种人的心情了。”
“永远的处女”慷慨激昂地一口气说完了。部长派的各位淑女都在洗耳恭听,但是,阿房和阿银一派的人们却都发了火。
“主席太粗暴啦!”
“主席,别再念佛啦!”
高枝也和大家一起喊叫着,会场上的嘈杂声淹没了主席的说教。
“主席,我要提出质问!”
高枝把膝头向前移了移。阿房跑到阿君那边去,和她说:
“你就说好了,坚强些,不要紧。”
高枝激动地喊道:
“我向白山小姐提出质问,你是在揭发谁,说谁卖淫?”
高枝抖动着她那梳得短短的发髻,睨视着黄毛。阿松受到她突然的质问,不禁踌躇起来。
“喂,你说呀! 既然是揭发嘛,就该有证据。——好哇,你说吧!”
她通问着。主席频频敲着桌子用尖锐的声音喊道:
“请肃静!”为了给手下的人解围,这也是必要的。
“说又怎么的,就是你们那里的阿君!”
“说什么,阿君?真有趣,那你就拿出证据来瞧瞧吧,拿出确凿的证据来瞧瞧!”
高枝几乎都把自己的脸贴在黄毛的前额上了。
“胡说,能有这样的证据吗?”
阿松说了一句下台的词儿,正想逃开。
“混蛋!”
高枝突然扯住黄毛的头发,大家都乱了,旁边的人们就插到她们中间去制止着。
“信子小姐!”
高枝忽又一转身冲向主席那边去,睨视着这位说是已从女学校毕业,但又说是中途退学的主席,叫了一声。主席心里害怕,这是因为能够在言论上和她较量的,在部里只有高枝一人,而且从高枝这种凶相看来,还真不晓得会干出什么勾当来。
“信子小姐,你是和黄毛串通一气,成心整人!”
高枝身边聚集着房子、阿银等反对部长的一派的人们,同样,主席手下的淑女派也聚集在主席周围。场上是一片混乱。
“说什么?我是不会干那种糊涂事的,何况我又是妇女部长呢!”
主席到底是比高枝年长,仍旧沉着得很。
“撒谎!都在你脸上写得明明白白的!”
难怪部长派的椒女们称她作“不良少女的团长”,高枝的话立刻就暴露了自己的秉性。
“你不要误解,我作为一个部长是有责任管束那些行为不正的人的。可是您身为女人,竟象男人那么粗暴,难道说这是妇女部委员应有的行为吗?”
“可真是呀!”
“不良少女!”
“养汉精!”
部长派的人们辱驾着。高枝一直冲到桌子前面去怒吼着:
“诸位,我要弹劾部长的贞操论。部长的贞操论正在损害我们的同志。”
“对呀!”阿房们呼应着,也有的人在喊:“水远的处女!”
“部长是想用资产阶级的贞操论,来把我们最应该同情的同志阿君,从我们的队伍里赶出去!”
两派都哇哇地骂起来,部长拍着桌子从喉咙里挤出尖锐的喊声:
“这真是天大的谎话,春木小姐(高枝的姓)净胡说!我哪里有资产阶级的论调?说吧,哪里?”
“永远的处女”也把脸气得通红,从桌子上面伸过头来,口唇在发抖。
“就是资产阶级的嘛,我讲给你们听吗?你的贞操论实际,上就是把性欲行为尽量高价卖给男人呀!——卖的时候,还说什么我是处女呀,是淑女呀!假如可能的话,最好是不卖给排字工人,而卖给小官吏,这就是你的贞操论呀。这就是道地的资产阶级贞操论!”
部长派被打中了要害。阿银用疯狂的声音喊道:
“噢!阔小姐! ”
会场上掀起嘲笑声,部长浑身发起抖来。
“那么,春木小姐,您是说卖淫也好,干什么都好吗?”“永远的处女”拚命地纠缠着。
“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是总比你的贞操论好得多。作为一个同志,为了斗争——为了扶养五口之家而去卖淫,比起你们这些淑女们的‘神圣的恋爱’来,总还是强得多呀!”
“噢,可真骇人!”
“好厉害呀!”
“真不愧是‘团长’了”
部长派脸上夸张地露出轻蔑的神色。
“我说,您是说她那样做对吗?!”
部长心想用轻蔑的言语打退对方,来稳当地得到胜利,但是高枝却毫不放松:“哎,好嘛!即使象刚才你说的那样,把贞操象用旧的手帕一样轻易抛掉,比起你这经常吹嘘的‘永远的处女’——因为保存过久而腐臭的罐头来,也还是没有臭味,非常干脆哩。”
大宅女士的脸气得布满了皱纹。她的嘴角痉孪了几下,忽然转过身去,用双手捧住了脸颊。
会场弄到完全不可收拾的地步。部长派乱成一团,反部长派完全得到了胜利。
“喂,一定要坚强呀,别再窝窝囊囊地哭了,扬起脸来,不要紧。”
高枝拥抱似地把阿君扶起来。
“阿君,请你告诉那些阔小姐们吧:我们劳动妇女,在我们无产阶级尚未完全解放之前,别说是贞操,就连生命也都要献给我们的事业!”
4 牺牲
她们听了总部的报告之后,回到家里,已经将近十一点了。
总部的报告,是最高干部会议的书记,一个姓松尾的年轻人来做的。他是因为绝大部分的最高干部都遭到逮摘,才以代理的身分前来做报告的。
大同印刷公司的罢工,我们认为是资本家对职工所进行的挑战,我们全体东京印刷工人,敦促公司尽快省悟,要求立即加以解决。
大正十五年三月——日
全东京印刷工人大会
“这份决议,是今天在神田松本亭[4]举行的印刷工人大会决议的抄本,是大会代表把决议正本交给公司以后送到总部来的。”
这位年轻的同志精力充沛地报告说:
“谈判,由于受到了有关方面恶劣的压迫,实际上已陷于停顿。但是,我们必须充分地认识到这次的斗争和已往的不同,我们的任务是进行最后的具有决定性的斗争。”
这位身材短小、瘦骨嶙峋、看来很灵巧的人,好象用吹风机把热与力吹进她们疲惫的肌体之后,就匆匆地走掉了。——因为等待他报告的罢工团各部门的集会还有很多。
随着夜色的加深,风也逐渐失去了威力。部长派和反部长派闹到最后,在斗争面前也还是要携起手来。
“阿君,不要有什么顾虑。就是我,假如需要,也可以从明天起就照你那样去做的。是呀,咱们为了不受那些家伙们的剥削,贞操啦,生命啦,都可以勇敢地抛掉呀。”
当走到高枝家的三号连檐房前的小巷时,高枝对一起回来的阿房和阿君说。“愣丫头”阿房也默默地听着。阿君的情绪已完全恢复过来。
“谢谢你。”阿君从红围巾里仰起脸来向高枝笑了笑。
高枝在这里和她们分手回到家里来。加代已经作好洗澡的准备,等着她一起到澡堂去,两人就马上走出家门。
高枝把今天晚上部务会议发生的事情,和总部的报告说了一遍。加代只顾低着她那梳着“桃割髻”的头,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走到小巷拐角的时候,险些撞着挂在房檐上的招牌。她象是在焦灼地想为自己内心的不安和苦闷找到一个客观的认识。
“姐姐,我呀……我想一定是再也见不着宫池先生啦!——我总是这样感觉……但我……”
高枝愣了一下。妹妹是在勇敢地跟自身的苦痛斗争着。放火的人可能是宫池,这个直觉是连高枝也不能否定的,因为她知道罢工团里的情况。
“不过,我倒是没什么。”
在高枝看来,加代活象个小孩子,尤其是她这么说着忽然仲起的脸庞,真是可爱极了,使人涌起一种想把她紧紧拥抱起来的感情。
“姐姐,看过今天的《日日新闻》吗?”
“上面还登着什么‘告别妻子,悲壮的决心——大同印刷公司的罢工愈益恶化’的消息呢,团员里有谁是这样的吗?”
高枝不知道。但是在多数的人里大概会有吧。事实上,比起偶尔登在报纸上的消息来,事情一定是还有很多的。
“阿君也真可怜,她家里的弟弟还是个瞎子哩,姐姐不知道吗?”
加代和阿君在一个车间里做工,工作台也紧挨着,腼腆的性格也很相象,只是阿君年长两三岁。
天空中星星在眨眼,好象被风拂拭过的下弦月,好容易才从白山一带的森林中爬了出来。
澡塘里一片混杂,尤其是女池,到了十一点前后,连要婴儿带幼童的哭叫声,在升腾的蒸汽中形成一片嘈杂。
加代给姐姐冲过背,该换班了,高枝接过水捅绕到加代背后来。
“可是,姐姐,若那样,阿君不会生孩子吗?”加代回过头来低声说。——这姑娘,已经有了情人,还简直是个孩子。
“那大概是想法不生呗。”
姐姐笑着说。至此,妹妹就再没吭声。高枝拧干了毛巾,从她那突然丰腴起来的肩头到手臂,从腰到腿,特别是在那富有弹性的肩头上,用力一擦。
“好痛!噢!”妹妹吃惊地回过头来。
姐姐带着诙谐的笑脸说:
“因为你想他想得太厉害了,这是叫你醒醒啊。”
姐姐快活地笑起来。但是,妹妹的笑声却是那么无力。“暖,再下去暖暖就回去吧。”
高枝把脖子浸在浑浊得有点发白的热水里,好象是要把全部的疲劳都吐出似地长出了一口气。池塘里虽然也有好几张熟悉的面孔,但她连头也都懒得点了。
加代擦净肥皂盒,转过身来走近池塘。
这时候,高枝望着加代的裸体,忽然以她那女人所具有的细心发现了一个迹象,而且这迹象变成一种确凿的印证,使她感到了优郁。
妹妹怀孕了!!
被夜风吹拂着,转过小巷的每一个拐角的时候,高枝感到一种沉重的不安——一幕沉痛的悲剧似已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
必须说穿,好替她想想分娩前后的问题,告诉她怀孕期间应该注意的事情。
高枝觉得可以给她出出主意,但是,要主动提出对方尚在隐瞒的事情,即使是姊妹,也总还是有点顾虑。
已经是十二点了。
在病父旁边铺上单薄的被褥,高枝先躺下了。照平日的习惯,她先翻阅了两三页借来的书,但是,今天夜里因为各种事件纷扰着她的思路,简直不能读下去。
她在朦胧之中听着加代的动静,似乎还在做什么,但由于白天太疲劳了,便不知不觉睡着了。
高枝忽然从模糊的梦里醒来。
她觉得的确是听到晒衣竿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相碰的声音。天还没亮。
“是什么呢?”
她惊恐地想着,一看旁边的床铺,加代不见了。她不禁爬起来,四下里打盘着,但仍未发现加代的踪影。
从那相当凉的被褥看来,当然也不是上厕所了。她本想叫醒父亲,但忽听窗外传来了声音。
她从昨晚发现的情况推测,感到非常不安。
窗外是千川沟。低微的流水声中夹杂着人语声。——这声音的确是从桥上传来的。
她悄悄爬起来,一推外边的门,因为没有上门,马上就轻轻地开了。顺着房檐绕过去,眼前就是桥上了。那里有一对男女的身影正在浴着清寒的月光。这不正是加代和另一个人影——千真万确的宫池嘛!
高枝真是大吃了一惊。这确实是宫池。但是为什么在深更半夜跑到这样的地方来呢?
她把身体退到房檐下面,合上了透进寒气的睡衣衣襟。
“危险!”
他们竟跑到警戒森严的这一带来,而且又伫立在那么容易被人发觉的桥上!
但是,两人却手拉着手、冻僵了似地倚着桥栏站着。宫池身穿高枝熟悉的茶色大衣,用前襟裹着只穿了睡衣、扎条红腰带的加代。
过了五分钟,过了十分钟,两人仍旧没离开。加代好象把头伏在宫池的胸部哭泣着。
夜警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从白山的森林升起的下弦月,现在已经靠近高师的树林,迅速地奔驰着。
她渐渐有点着急起来了。冒着这样的危险前来会面倒还没什么,但选择的地点可真是太引人注目了。
“是想自首吗?”
她觉得一旦被本区的警察署发现了,连加代也都一起捕去,那真是不堪设想的事,这对怀了孕的妹妹来说,可真是一个残酷的折磨。
这是两个失掉理智的人——她转瞬间就打定了主意。她忽然从房檐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但当她望着桥上两人的姿影时,不禁把视线移开了。——桥上,现在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呀!
“愚蠢!”
高枝心里说着,自己就觉得用这副无聊的神情走出来又缩回去的姿态令人讨厌了。她连忙走回家里。
“是在嫉妒吗?”
她怕惊醒父亲,悄悄钻进自己的被窝,但是,心绪还是不宁静。
理智的嘴角,宽阔的前额——虽然她知道这是妹妹的情人,她却属意于他。只要一想到异性,首先浮现在脑际的就是他的面庞。
“这不是讨厌的感情嘛! ”
脑海里闪映出那顽皮姑娘阿房在嘲笑她似的面影,她不由得苦笑了。
枕边的闹钟已经过了三点半,她把身子翻转了一下,但是,这是多么无可奈何的心情啊。
这时候,桥上的脚步声静静地绕过房檐走到门前停了下来。门开了。加代走进来,悄悄地摇着她的身子说:
“姐姐,你起来一下。”
高枝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爬起来,加代默默地指了一下门口。
宫池默默地站在那里。
高枝连忙收拾装束,披上外褂,走到居屋门口[5]去说:
“请进来。”
然后,她吩咐加代关上门,生火。
父亲从加代进屋时就醒过来,用怀疑和替惕的眼光气冲冲地盯着这个陌生男人的、苍白而又憔悴的脸。
“爸爸。”
高枝走到枕旁低声说了些什么。父亲露出一种似懂非懂的神情,就又把头放到枕头上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高枝走到规规矩矩地坐在火盆旁的宫池身边来,低声问了一句。
“没有什么……在报纸上看到了吧?”宫池由于疲劳和焦灼而清楚地印上了一层阴影的脸,浮起了惨淡的微笑。“搞糟啦!”
高枝默默地望着他的脸。沉默在继续着。但是,在这种沉默里比把话说开,一切都更清楚。
加代端进炭火来,她哭肿的两眼在电灯光下好似还有点晃得睁不开。
宫池揭开袜口取出一小块折迭的纸片来,送到高枝手里:
“请把这个交给萩村,或是中井,谁都成,这是一个人在执行任务时的情报,拜托你。”
宫池是信任高枝的。她默默地点点头。宫池接着又断断续续地说:
“我等到天明就去自首。”
“啊?”高枝吓了一跳。
宫池又用沉着的语气接着说:
“这样做,在这种情况下是最好的。本来,一开始就预定这样做的,为了争取尽快释放高级干部,也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他下定了决心。
“……”
高枝没有什么该说的话。
这时候,更夫敲着梆子从门外走过去,接着又响起了夹杂着佩刀声的脚步声。
“近几天来,更夫和警察总是一起从这里走过去。”高枝说。“宫池先生,你就在这床被窝里睡一觉吧,就是脏些。”
给加代这么一说,宫池回头望望女人的被窝,只是苦笑了一下。
“就是宫池先生胆量再大,也睡不着呀,最好还是给他做点饭吃吧。”
姐妹两人到厨房里去准备早饭了。宫池已在警察的罗网中度过两天两夜,累得疲劳不堪了。这时候他望着姐妹两人的背影,眼里浮起了热泪。
加代伺候宫池吃饭,宫池削度的脸颊浮起微笑,拿起筷子来。
“真热呀!”
米饭冒着热气,萦绕着宫池和加代热泪盈眶的面庞,别离后不知多少年才能重逢啊!——高枝打开临街的门走了出来。黎明前的凉气,不觉已经发白,高枝仰望天空,用力把噎在喉咙里的热泪咽到肚子里去。
听动静,宫池下到土间里来,正在穿鞋。
“去吧,祝你身体好,………”
加代那颤抖的声音,说到一半就沙哑了。男人没做声。
“开开门,高枝小姐。”
宫池用力从里面推门。高枝把背在后面推着门的手一松,宫池就很快地走到她前面来握住她的手。
“我走啦,刚才那份情报就求你办啦。”
他也是共产党员。
他一转身就绕到屋后面去,不见了。
“好啦,这样不好看,不要哭了!”
望着在桥上、在黎明的空气中快步走向远方的宫池那清晰的背影,好象童年时代的姐妹,姐姐抚摸着妹妹的头发说: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1] 日本人称先生,表示客气,用来称呼平级成上级;称君,表示亲近,用来称呼平级成下级。
[2] 桃割髻是日本少女发式的名称。
[3] 银杏髻是日本年轻妇女发式的名称。
[4] 神田是东京市的一个区,松本亭是这个区里的一处集会的地方。
[5] 日本式房子,进门地上铺土或砖的地方,叫作土间。从土间上去,就是铺席子的居室,与土间高低约相差一尺多,上面安着纸拉门。出进时,坐在居室的边沿上穿鞋或脱鞋,居室门口就是指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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