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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主义的停滞和进步

罗莎·卢森堡
(1903年3月)



  卡尔·格律恩[1] 关于法兰西和比利时的社会状况的漫话[2] 是肤浅的,可间或也有一些有趣的地方。其中有这样的中肯的见解:傅立叶和圣西门的理论对他们的后继者起了截然不同的作用。圣西门成为各种精神活动领域的整整一代杰出天才的鼻祖,而傅立叶所造就的人除开少数例外都只不过是一个由盲从者组成的僵化的宗派,这些人在任何方面都未曾超群出众。格律恩解释这种区别说,这是由于傅立叶创建了一个直至各项细节都制定好了的体系,而圣西门给他的学生提出的只是伟大思想的一些零星片段。尽管我们认为格律恩对这两位空想社会主义古典学者理论之间内在的、实质性的区别考虑得太少,但是他的见解大体上是正确的。毫无疑问,一种只设计出主要线条的思想体系比一个完成了的、匀称的结构具有更多的启发作用。后者不可能再有任何发展,思想活跃的人已不可能在这一方面独立地有所作为了。
  难道说这就是近年来我们觉察到的马克思学说存在停滞的原因吗?事实上如果我们撇开不多几种可以视为理论上的进步的独立著作不谈,自从《资本论》的后两卷和恩格斯的最后几种著作出版以来,我们固然已经有了一些普及和阐述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优秀著作,不过从根本上看,我们在理论方面仍然停留在两位科学社会主义创始人给我们留下的水平上。
  这是由于马克思体系把思想的独立活动限制在一个固定的框框里了吗?的确不能否认马克思对他的一些学生在理论的活动自由方面有着某种难以摆脱的影响。可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早已拒绝为每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发表的观点负责。那种为了在思想上“保持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而小心翼翼唯恐偏离马克思思想方法的态度,在某些情况下对于思维劳动来说,可能是和另一极端,即正是为了不顾一切地证明“自己思想的独立性”而拼命设法完全摆脱马克思思想方法的态度是同样有害的。
  只是在经济领域内才谈得上马克思创立了一个或多或少完整的理论体系。相反,他理论中最有价值的唯物主义的辩证的历史观却只表现为一处研究方法、一些天才的指导思想,它们使人有可能展望一个崭新的世界,开辟独立活动的无限远景,激励我们的思想大胆地飞进尚未研究的领域。
  可是即使在这一领域,除开少数成果之外,马克思的遗产也没有得到利用,精良武器束之高阁,连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本身也象它的创造者初创时那样没有经过精雕细琢,只是粗具规模。
  如果说马克思的学说体系没有继续扩展,那末原因并不在于这一学说已经固定不变和完成了。
  人们经常抱怨我们的运动缺乏能够承担继续发展马克思理论这一事业的知识人才。实际上这种现象早就出现,但是它本身是一种需要说明的现象,而不能用以说明任何其他问题。每一个时代自己塑造它的人才,当时代对理论工作提出实际需要时,实际需要本身会创造出满足这一需要的人才。
  可是我们有超越马克思继续从理论上发展这一学说的需要吗?
  费边派半社会主义的才气横溢的代表肖伯纳在一篇关于英国的马克思派和杰文斯派之间的争论的文章里嘲笑了海德门,因为海德门根据《资本论》第一卷就声称他“完全”了解了他的马克思,并且觉得马克思的理论是天衣无缝的。可是在这以后,恩格斯自己就在第二卷的前言里说,第一卷的价值理论提出一个根本性的经济学之谜,答案要到第三卷才出现。[3] 肖在这里确实抓住了海德门,使他尴尬不堪。不过海德门可以聊以自慰的是几乎整个社会主义界人士都和他同样尴尬。
  事实上呢!为马克思经济理论体系的根本问题——利润率问题提供答案的《资本论》第三卷在1893年才出版[4] 。德国和所有其他国家一样都已经以第一卷提供的不完整的材料进行了宣传工作,他们以第一卷为根据把马克思学说当作一个整体加以普及并且使人接受了。不错,对马克思的部分理论的这种宣传活动确实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任何地方都没有觉察到理论上的缺陷。更有甚者,当第三卷终于出版时,它首先是在专家的狭小圈子里受到重视并且引起了几篇书评和评论,可是从整个社会主义运动方面看,在已经深受第一卷思路影响的广大阶层里,第三卷确实没有引起反响。直到今天,这一卷的理论阐述没有唤起任何普及它的企图,而且事实上更广大的阶层仍然没有接受它,相反,新近甚至有几个社会民主党方面的人忠实地重复资产阶级国民经济学对第三卷的“失望”,这只能证明他们深深地沉浸于第一卷所提出的对价值理论的“未完成”的表述。
  怎样来解释这样一种令人惊讶的现象呢?
  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喜欢“嘲弄”别人的,在这里他也许有理由取笑由马克思奠基的整个社会主义运动。只是他“嘲弄”的是我们社会生活中一个十分严肃的现象。因为我们觉得第一卷和第三卷遇到的令人惊讶的情况是说明我们整个运动中理论研究的遭遇的确凿证据。
  毫无疑问,从科学的观点看,应当说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是到《资本论》第三卷才完成的。没有第三卷,就不能理解真正占统治地位的利润率规律,就不能理解分割为利润、利息和地租的剩余价值,就不能理解价值规律在竞争内部的作用。但是,而且主要的是,不管所有这些问题从理论角度看是多么重要,从实际阶级斗争的角度看它们却是无关紧要的。对于阶级斗争来说,重大的理论问题是:剩余价值的形成就是对剥削的科学说明,还有,生产过程社会化的倾向就是对社会主义变革的客观基础的科学说明。
  第一卷已经回答了两个问题,它论证了“剥夺剥夺者”是剩余价值的生产和不断发展的资本集中的不可避免的最终结果。这样就大体上满足了工人运动特有的理论需求。至于剩余价值在各个剥削集团之间怎样分配以及分配时的竞争在生产中引起哪些变动,这对于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是没有直接利害关系的。
  因此社会主义对《资本论》第三卷总的说来迄今仍然是陌生的。
  在我们的运动中,对待整代个理论研究的态度是和对待马克思经济学说的态度一样的。设想上升的工人阶级通过他们阶级斗争的内容就能够自动地在理论领域无尽无休地发挥创造性,只是一种幻想。正如恩格斯所说的,工人阶级在今天是唯一保持了理论感和对理论的兴趣的阶级。工人阶级的求知欲是当代的一个重要的文明现象。而从精神上说,工人的斗争意味着社会的文化革新。但是无产阶级斗争要对科学进步起积极的作用,必须有极其确定的社会条件。
  每一个阶级社会中精神文化即科学和艺术都是统治阶级的创造物,其目的部分是满足社会过程的需要,部分是满足统治阶级成员的精神需要。
  在迄今的阶级斗争史上,上升的阶级(比如近代的第三等级)也能够在取得政治统治之前预先表示要取得思想上的统治地位,他们在还是被压迫阶级时就已提出和没落时期的旧文化相对立的自己的新的科学和艺术。
  无产阶级却处于完全不同的状况。只要他们作为一无所有的阶级仍然生活在资产阶级制度之下,他们就不可能在力争向上的过程中自动地创造自己的精神文化。只要这个社会的经济基础还存在,在这个社会内部就不可能有资产阶级文化以外的文化。尽管一些“社会学”教授认为无产阶级使用领带、名片和自行车已突出地表明无产阶级分享了文明进步并为之赞赏不已,但工人阶级作为这样的阶级还是处于当代文化之外的。还有,尽管工人阶级用自己的手创造了这一文化的物质内容及其整个社会基础,他们也只有为了令人满意地履行他们在资产阶级社会的经济和社会过程中的职能所需要的限度内才被允许享受文化。
  工人阶级只有在从他们当前的阶级状况中完全解放出来以后才可能创造自己的科学和艺术。
  他们今天可以做到的是保护受到资产阶级反动派野蛮行为摧残的文化并创造文化自由发展的社会条件。在当今社会里他们甚至在这一方面还只能做到这一程度,即为自己获得自身解放斗争的思想武器。
  因此工人阶级,也就是他们在精神上起指导作用的思想家的智力活动从一开始就受到严格的限制。他们起创造性作用的天地只有科学的一个特定的部分,即社会科学。既然通过“第四等级的思想和我们的历史时期的特殊联系”阐明社会发展规律对于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是必不可少的,这一斗争就因此对社会科学产生有益的影响,而这一无产阶级精神文化的纪念碑就是马克思的学说。
  但是马克思的创造作为科学成就来说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整体,它也已经超越了无产阶级斗争的直接需要,尽管它是为这一斗争而创造的。无论就他对资产阶级经济的详尽而完整的分析来说,还是就他的历史研究方法及其无限的应用范围来说,马克思的贡献都大大超出了实际阶级斗争的直接需要。
  只有随着我们的运动逐步进入向前发展的阶段并提出新的实际问题,我们才重新到马克思的思想武库里去探索,完成和利用他的学说的一个个新的部分。但是由于我们的运动(这同任何一种实际斗争一样)在旧的指导思想早已失效后还在用这些思想对付着,因此在应用马克思的理论启示方面进展得极为缓慢。
  如果我们现在因此而觉察出运动中存在理论停滞状况,这并不是由于我们赖以生存的马克思理论无力向前发展或是它本身已经“过时”,相反,是由于我们已经把现阶段斗争必须的思想武器从马克思的武库取来却又不充分运用;这并不是由于我们在实际斗争中“超越”了马克思,相反,是由于马克思在科学创造中事先已经超越了作为实际斗争政党的我们;这并不是由于马克思不再能满足我们的需要,而是由于我们的需要还没有达到运用马克思思想的程度。
  就这样,马克思在理论上揭示的无产阶级在现今社会中生存的社会条件给马克思理论本身的命运带来了不良后果。无与伦比的精神文化的工具被束之高阁,因为它对资产阶级阶级文化没有用处,而又远远超出了工人阶级对斗争武器的需求。只有当工人阶级从他们今天和生存条件下解放出来时,马克思的研究方法才将和其他生产手段一起社会化,为了全人类的幸福得到充分的利用并且充分发挥它的能量。


发表于1903年3月14日《前进报》第62号。
译自《罗莎·卢森堡全集》1972年柏林德文版
第1卷第2册第363-368页。

(周懋庸 译  殷叙彝 校)




[1] 卡尔·格律恩(1817-1887)——德国政论家,四十年代中期是“真正社会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编者注
[2] 卡尔·格律恩《比利时和法兰西的社会运动。书信和探讨》1845年达姆施塔特版。——编者注
[3] 参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4卷第25页。——编者注
[4] 《资本论》第3卷应当是1894年出版的。——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