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郑超麟 -> 郑超麟回忆录 和春郑家 一温赞尧所编《漳平县志续编》有一个《姓氏人口统计表》,共列九十八姓,姓下注明何时从何处迁来,也有注“未详”二字的,那大部分是一百人以下的小姓。一千人以上的,只有曾朱二姓下注“未详”,但朱姓是明正德年间由南平迁来的,见本县《文史资料》第八辑《暖洲营朱氏源流》一文。凡注“未详”的,也不过是失考而已,并非表示这些姓的人是漳平县的原始居民。我们可以说,现在漳平县的居民无一是本地原始居民的后裔,连山羊隔上的畲族也是明朝才从漳浦县迁来的。那么漳平县原来的居民是什么人呢?那也是畲族,古老的畲族,他们已被北方南下的汉族所消灭了。 漳平县,以及整个福建省,再扩大至浙江、江西诸省,甚至整个南部中国,原来都是一些比汉族更落后的民族所居,地广人稀,渐渐被汉族侵入,占据了土地,消灭了土著。有几分像美洲印第安人土地被欧洲白种人所侵占一样。最后,原始居民只有少数残存下来,而整片土地充满了外来的民族。 这种殖民过程,中国东南部似乎进行得更迟缓些,以致我们漳平县尚有踪迹可寻。古老的畲族被消灭(驱逐、同化)了,但在传说和地名上留下印记。漳平县有个乡村叫做“百家畲”,表明本是畲族居住的。漳平县又有“百家畲洞”的传说,现在还不能实指“百家畲洞”在县内什么地方(按“洞”应作“峒”,二字音同义不同。“洞’,是山洞之意,峒则是山中的平地,犹如四川人说的“坝子”)。漳平县民间又流传一首歌谣:“南蛮十八洞,洞洞十八庙,庙庙十八灶,灶灶十八户,户户十八人。”据说“百家畲洞”是南蛮十八洞之一。中国北方汉族一向称南方原始居民为“蛮子”,不管属于哪一个民族。漳平县的原始居民,畲族,就是“南蛮”的一个部分。这个歌谣不过是传说而已,并非说漳平县的畲族真有那么多的人口(约十万多人),也不是说畲族的社会组织如此整齐划一。又歌谣中所说的“洞”应写为“峒”,即可供耕种和居住的平地。歌谣不过说明畲族居住的村庄很多而已。本县《文史资料》第二辑,《汉族迁居永福初探》一文也说永福原来居民是畲族,汉族迁来后(宋代)尚与畲族杂居,而处于少数地位,但文化更高,武力更强,畲民才被迫迁走。 我认为新编的县志必须专写一个“民族志”,突出民族关系,不仅要特写山羊隔上的畲族,而且要考证汉族侵占以前的古老畲族的遗迹。我对于中国民族问题素无研究,不过提出此问题,引起注意而已。这也不是漳平一县的问题,想必省志和邻近各县的县志,也有人注意此问题。漳平旧县志(道光时编的)有“畲客”一条,根据其传说,认为畲族就是瑶族,可供参考。 与此有关,外来的汉族,无论个人迁来的或举族迁来的,他们如何发展,作何贡献,都须研究。族姓在中国社会发展史上一向占据重要的地位,尤其在漳平这种小县的历史上。县志应当有专章研究本县若干重要的族姓。族谱本来是地方志书的一个基础。道光县志也有许多地方采用了各姓的族谱。 我曾说过,漳平县内的政治斗争,除农民和地主的阶级斗争之外,基本上是族姓间的斗争,一直到辛亥革命以后。我又说过,漳平县在政治上互相斗争的,有四大姓(太常陈家、丁坂刘家、坂尾刘家、蓝田陈家)和三小姓(北门李家、和春郑家、丁坂黄家)。自然,这是指近代史,更早以前形势又不同了。 我们和春郑家是个小姓,在温赞尧所作《姓氏人口统计表》中占据第九位。当时只有一千八百人,比陈刘李黄四姓少,但政治作用并不远逊于这四姓(应说六姓,因为陈刘都分为二姓)。 当作解剖麻雀,我可以拿和春郑家做标本来研究族姓在社会发展中的作用。 二和春郑家的来源,有两种说法:口耳相传的和文字记载的。少时,我从祖母听说,我们的始祖是湖南桃源县人,当兵的,南宋间随军来此,在和春乡招赘蔡家,由此繁衍生息。所以在始祖祠堂上供养蔡公蔡婆神位。我们的郡望不是“荥阳”,而是“南湖”。“南湖”者“湖南”也。现在,我看到了文字记载,知道不是这一回事。始祖是个私塾先生,来和春乡教书,给当地一户人家梁兴为赘婿,由此繁衍生息的。参照其他的文字记载,这个说法完全可信,应当推翻口耳相传的说法,但口耳相传的说法亦有所本。漳平县尚有其他的郑家,不属于我们和春一系的,邻县也有郑家。各系郑家有共同的传说,认为同出于“桃源”(不一定是湖南省桃源县),且有种种神话。和春郑家有族谱,都是手抄本,从无刻印本。族谱初编于明洪武二十七年,续编于漳平县建制以后(续编序未注年代)。初编有五世祖郑天爵(伯仁)序,续编有十一世祖郑克俊(春岗)序。还有三编,从十一世编至十六世,但无序,当是十八世祖郑苑培(植庵,西亭)所编而未完成的。现在保存的旧谱只有残本,不知道是原来残缺的,还是在史无前例的十年动乱中致残的,但旧谱的几编序文仍保存着,足供研究。 综合这几编序文,可以知道和春郑家的起源及其至太平天国前发展的轮廓。 和春郑家的始祖名郑起岩,字仕表,本是兴化军仙游县唐安乡香田里人,宋理宗端平元年(一二三四年)游学来到龙岩县东部的居仁里,同当地一个姓梁的人家发生了联系。据续编序说他是:“赘梁家妇苏氏”,那就是说梁家有寡媳苏氏招他为婿的。初编序则说:“继梁兴之后,赘苏氏。”如此也可以解释为他做了梁兴的义子。但梁兴另有儿子。初编序说:“始祖以勤俭为家,置田二万三千余束,拨三千与梁兴子孙。”(这里说的“束”,显然不是指田地的面积,而是指粮食的产量。但不知一“束”合现时多少斤?) 始祖自留二万束,一半给自己的儿子雷震,一半给自己的女儿千一娘。千一娘招范有一为婿。可见当时女儿有平等的继承权,而且不限于招赘的女儿。后来,千一娘只生一女,名千二娘,就把田产带到婆家去了。 雷震生二子,长子公佑娶龙溪李家女为妻,遂迁居龙溪登科洲(有说登高洲的)。惟有次子公贤继承祖业,生一子林茂。林茂生六子:天福、天寿、孝孙、良孙、天禄、天爵。天爵就是初编族谱并作序的人。到此时,郑家人丁才兴旺起来。天爵壮年已由元入明了。他编族谱时已有六十八岁,在洪武二十七年序说:“兄五姐四俱已作古,今日现存者,吾一人而已。因思畴昔同居,兄弟和睦,凡百事务,诸兄拨置,产业日增,家声赫奕,子孙茂盛,六十余口,堂屋二座,规模焕然。”可以想见,这一家是很有地位的,不仅人丁兴旺,田产丰富,而且颇有教养。三世祖公贤,人称静斋先生,“少习儒业,游学于漳泉与化。”六世祖郑文善,天爵三兄孝孙之子,以儒士(秀才)的身份做了真定县的教谕。六世祖郑文璲,天爵四兄良孙之子,以儒士身份做了进贤县知县。六世祖郑文言(惠昌),天爵之子,以贡生身份做了文昌县知县。(见县志道光版《选举志》荐辟类和贡士类,在明初洪武、永乐年间。) 这一家人以后渐渐衰败了。兄弟六人起初合为一户,以后分成三户,但到漳平县建制后,一、三、四、五房都绝了嗣,只有二房和六房遗有子孙,他们合为一户。二房后裔不详,现在郑家子孙都是六房郑天爵(伯仁)传下来的。天爵生三子:惠保、惠昌(即文言)、惠俭(即文礼)。(按文言,惠昌都是正式的名,并非一个为名,一个为字。大概“文”是堂兄弟的排行,“惠”是亲兄弟的排行。)惠俭生思谦,思谦生绍裘,绍裘生四子:伟、保、便、信。郑伟是九世祖,以贡生做了攸县知县,后改任汉阳县知县,县志道光版有他的传。郑保早殇。郑便做了“恩官”。郑信做了广东“五府”(县志道光版《选举志》贡士类有郑信名,注“伟弟”,广州府经历)。这是和春郑家繁盛时期。郑伟生于明天顺七年(一四六三年),死于明正德十五年(一五二O年)。漳平县建制在明成化七年(一四七一年),那时郑伟才八岁。他生时还是龙岩县人,八岁后才算漳平县人。他死后葬于小菁乡的佛儿架山下,前几年因墓地征用,才迁葬于和春乡。 十一世祖郑克俊在续编序中说:“今日子孙百有余口,太学有之,庠士有之。”当初五世祖编族谱时,在洪武年间,和春郑家只有六十余口,到正德年间已增加至百余口了。 郑伟的长子郑科,县志道光版也有传,列在“寿民”类中。那是因为他活到一百岁,从成化丙午(一四八六年)到万历乙酉(一五八五年),实际上是九十九岁。 郑科是“庠士”(即秀才),是十世祖。郑伟另一个儿子郑凤,监生,作了横州州判。郑风的儿子郑惟敏,作了扶州经历。另一个儿子郑惟诚,作了思恩县经历。俱见县志道光版贡士类。另有一个十世祖郑见春,也是庠士,作了一篇《叙大宗小宗》,也是记述本族源流的,特别详于区别“大宗”和“小宗”,续编收入此文。据此文所说,当时是公推郑伟一系为大宗的。他称郑伟为“伯”,可见不是郑科的兄弟,文后署嘉靖甲午(一五三四年)。 十一世祖郑克俊又名惟德,则是“府庠士”,比“邑庠士”更高一层,即不属于漳平县学,而属于漳州府学。他新编了族谱,并作序,可惜序后未署年月。他称郑伟为“伯祖”,因为他是郑信之子郑立的儿子,作序当在万历年间,即距明亡已不很远了。 郑科生惟明(第五子);惟明生士珩(第三子),邑庠士;士珩生兆甲(第六子),儒士,活到八十一岁,生于明万历时,死于清康熙时,兆甲生润卿(第三子);润卿生如隆(长子),邑庠士;如隆生四子(宗湛、宗遴、宗选、宗逢)。 郑宗湛,后改名丹桂,字攀宿,十六世祖。这就是我们郑家常说的“攀宿公”了。他生于康熙丙戌年(一七O六年),死于乾隆壬寅年(一七八二年)。 关于攀宿公,流传了很多神话。 三但是族谱的文字记载还涉及和春郑家的史前史。我们知道,和春郑家是从仙游县郑家迁来的,那么仙游县郑家是从哪里来的呢?他们也不是仙游县的原始居民。 综合几篇文字所说,原来仙游县郑家是从福州侯官县迁来的。“宋乱”(按当指靖康之乱)时,侯官县郑家有三兄弟,都是做官的。老大是太府卿郑露,老二是中郎将郑庄,老三是别驾郑淑,率家族迁来兴化军。老大定居莆田县,老二定居兴化军,老三定居仙游县,虽分居三地,但共建一个祠堂于莆田县之南湖,因此三县子孙都称为南湖郑家。我们以“南湖”为郡望,就是由此而来的。我们的始祖郑起岩系定居于仙游县的郑淑之后裔,算是从仙游县迁来的,但若我们回去认亲,则须到莆田县的南湖去拜祭祠堂,我们确实有人去认亲了。 九世祖郑伟作了湖广攸县知县时,丁内艰回籍,服满晋京改授,途中特去南湖拜祖。续编族谱中收有一文记载此事。此文是当地(莆田县)一个名玉的人写的。他是“赐进士出身,承德郎北京户部主事”,文写于正德十三年(一五一八年)陬月(即正月),即郑伟死前二年。如此可见,郑伟任汉阳县知县的时间并不长久。按照辈分,郑玉自称为“宗侄”,而称郑伟为“族叔”。 兴化,宋时称“军”,明清称“府”,所辖只有两县,府治旧在兴化,居莆田县北边,后合并于莆田县。南湖郑家,南宋时出了一个有名的大学者,郑樵,中国著名的类书“三通”之一的《通志》,就是他著作的。他住在家乡的夹漈山上,人称夹漈先生,不应科举,自学三十年,成为百科全书式的学者。所著《通志》有许多创见。他县莆田县人。他死于一一六二年,下距我们的始祖来今漳平县,尚有七十二年,我们是不能攀附的。 仙游县郑家,或宁可说南湖郑家,是从侯官县迁来,那么侯官县郑家又是哪里迁来的呢?那就要追溯到残唐五代去了。旧谱诸序,包含郑玉的文章在内,都说我们的远祖是光州固始县人,唐末僖宗光启年间随从同县人王审知入闽的。 王审知是一股武装队伍的三个头子之一。这股武装队伍说好听时是农民起义军,说不好听时就是土匪。当时三个头子都姓王:王绪、王潮、王审知。他们以固始县为基础集合一股武装队伍,附近有另一股武装队伍,力量更强,要吞并他们。唐僖宗光启元年(八八五年),他们只好“率众”南逃,由江西进入福建。在南逃途中,王潮推翻了王绪,坐第一把交椅。次年,他们占据了泉州,朝廷招安,任王潮为泉州刺史。昭宗大顺二年(八九一年),王潮派王审知攻占福州,遂占据福建全境。王潮死,王审知继位。唐亡后,朱温称帝,封王审知为闽王。这就是五代十国中的一国。公元九二五年,王审知死,子王延钧继位,称闽帝。以后,诸子内乱,闽国就亡了。但随从王审知来福建的光州固始县人仍旧在福建。福建的许多族姓都可以追溯其远祖直至光州固始县。 在我们漳平县,不仅和春郑家可以追溯远祖至光州固始县,其他某些族姓也可以追溯远祖至光州固始县。例如,暖洲营朱家就是光州固始县人,“随军入闽,先居南平,明正德年间迁来漳平县的。”(见本县《文史资料》第八辑) 四传说,明清易代之际,和春郑家遭到厄运,数百余口只剩下十八人。安定之后,才从此十八人中渐渐繁衍起来。 现在,和春郑家可以分为两派:攀宿公后裔和非攀宿公后裔,住在县城里的几乎都是攀宿公后裔,住在和春乡的也有攀宿公后裔。这两派郑家子弟,人数之比,现在不难统计出来。我少时似乎听说,攀宿公后裔对非攀宿公后裔之比为1:1,据说现在是1:2。但就经济和文化两方面说,攀宿公后裔仍是高于非攀宿公后裔的。 攀宿公是怎样一个人呢?据传说,他本是穷教书匠,穷到只有咸萝卜做下饭的菜,而且不是吃下咸萝卜,是用舌头舔舔咸味就可以下饭了。不知怎样,他考得了一名秀才。当时还没有龙岩直隶州,他是去漳州府考试的。在易代丧乱之后的和春乡,考得一名秀才是了不起的事情。于是他渐渐积了钱,也渐渐产生了关于他的神话。人家说,他的钱是神物,借他的钱种田会多收粮食,借他的钱养猪会多长肉,借他的钱做买卖会一本万利等等。于是,他由穷教书匠变成了富翁,广置田宅,多积钱财。一般暴发户是先富而后教的,即先积了财产,然后提高文化。这个暴发户则先教而后富。自己发了财,就不仅要把财产遗留给子孙,而且要培养子孙读书,考取什么功名,提高家族的地位。 攀宿公有两个儿子,长郑经远,次郑经邦,都考取了秀才。这家人,财产有了,在本乡也有地位了,就想向外发展,即要争取全县的地位。首先要在县城内争得立足之地。 关于攀宿公少时贫穷的传说,不见得可靠,至少是言过其实。由族谱的文字记载可知攀宿公的父亲如隆就是秀才,死后三年便能正式安葬,他的母亲陈氏也能正式安葬,他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即便少时家境不好,也不至穷到那种地步。传说似乎含有教育子弟勤俭持家的作用。 县城设在小菁乡。在设县以前,小菁乡的地位同居仁里的其他大乡村,如丁坂乡、和平乡、和春乡等比较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设县以后好多年也是这样。小菁乡人不能以城里人自居而轻视其他乡村的人为“乡下人”。可是时间一久,这种不平等地位就暴露出来了。小菁乡毕竟有官衙,有街市,有圩场,有城墙,居民的文化也更高些,头脑也更复杂些。发生“小乱”时候,城门一闭,富人也更安全些。攀宿公和他的儿子就提出了如何到城里找一个立足之地的问题。 此时设县已久,各乡富人都要到城里找立足之地,可不容易,和春郑家毕竟在县城里建筑了三大宅。 攀宿公本人并未移居县城,从他的儿子郑经远起才在县城占据一席地。首先获得两块很好的宅基,一块在上水门内东侧,建成祠堂式的大宅,前后两进,后进供奉攀宿公,大门上有石刻的“郑氏宗祠”四字。事实上这是祠堂兼住宅的建筑物,左右两边都有“辅厝”。两进之间东西各有厢房,如大夫家庙,上刘祠堂,下刘祠堂,太史第,以及洪厝坪和大坪头两个陈家祠堂(大坪头祠堂右边有辅厝)。祠堂是专供祭祀之用的,不能作住宅。另一块在葛丘田,本是郑经远住宅,死后才作为祠堂的,建筑结构同前者一样。第三个大宅在上水门内西侧,那是以后由郑经远的第五个儿子和第六个儿子联合建成的,规模小得多,只有一进,但也有辅厝和厢房,以后大厅上也供了两兄弟的牌位和画像。除了这三大宅以外,郑家在城内还有几个小宅和书斋。 郑经远和郑经邦兄弟和他们的儿子也都是秀才。郑经远有八个儿子,前四个是正室叶氏生的,名壮、荷、薇、革;后四个是侧室张氏生的,名菊、苕、藜、芬。郑经邦有两个儿子,名萃、华。这些似非“官名”,例如,郑经邦二子,这里名为萃、华,但县志节妇传中则作钟秀、廷虞;郑经远第五子这里名为菊,县志作苑培。郑苑培字植庵号西亭,死后称西亭公。他就是我的曾祖父,可以想得到攀宿公子孙都有“官名”,不过无法查考而已。 郑经邦早死,其妻李氏二十二岁守寡,死时七十四岁。县志道光版人物志节孝类有传,说乾隆五十六年“请旌祀节孝”,佛儿架山下有个石牌坊就是为她建立的。现在已拆毁了。 郑经远却活到八十六岁。他是和春郑家开始定居于县城内的,但只有后四子随他居住县城,前四子以及两侄都留在和春。县志道光版有他的传,列于人物志之“乡宾类”,此类只有他一个人“乡饮”和“宾筵”都是一种荣誉,当时政府赐给地方上有一定地位的富人(我们和春郑家八世祖郑绍裘曾于明弘治五年享受了这个荣誉)。有个知县还送郑经远一个“王国嘉宾”的匾额,传中说:“阖邑推为硕望。” 当县志道光版成书时,郑经远似尚未死。他的第五个儿子郑苑培列名于县志编校人名单内,身份还只是“附生”。 中国经过康乾盛世之后,各地方都有发展,漳平县也不例外。这发展首先表现在土地集中,大地主财富增加,不仅培养子弟读书,而且要干预政治。干预政治,首先就要在城市插一只脚。住在乡村,要同县官交往,要管理全县的公共事业,要包揽诉讼,毕竟是不方便的。住在近郊还可对付,远郊就不行了。所以大乡村的大地主,发展到相当程度,就要搬到城里来。这些有钱有势的富家,几代之后衰落,贫穷的子孙再搬回乡下去。本身从乡村迁来,子孙也有乡村这条退路了。 和春郑家的发展就符合于这个规律。五世祖郑天爵(伯仁),本身发了家,子侄中又有三人在外面做官,仍旧居住和春乡内。此时漳平也尚未设县。九世祖郑伟又发了一次家,兄弟三人都做了官,此时漳平已经设县了,他仍未能迁居县城。但郑伟死后葬在县城北郊,似有移居县城之意,又回龙坞做了和春郑家的“祖山”,为本族葬地,不知始于何时,似在明代就是如此了。七世祖妣邓氏死后就葬在回龙坞,时在明成化丁酉年(一四七七年)。这也表明和春郑家有向县城迁移之意。攀宿公第三次发家,到了他的儿子,终于在县城找到立足之地,足以干预全县的政治了。 郑经远迁居县城,自然不会放弃和春基地。他把正室生的四个儿子留在和春,把侧室生的四个儿子定居县城。相传,侧室张氏是福州人,他去福州乡试或经商(他兼做监商)时娶的。 郑经远死后,财产分给八个儿子之外,公有财产也分成两份,一份为住在和春的前四子所公有的,称为“内四美”;另一份为住在城里的后四子所公有的,称为“外四美”。各族都有公有财产,由族人轮流管理,除供给祭祀、扫墓等费用外,还有一部分名为“书香”,分给子孙中的秀才,及供应他们去福州乡试的费用。公有财产不是现金,而是田产,每年动用租谷,照理是不会减少的。 第五个儿子郑苑培,就侧室所生的说来,就是长子了。他不仅继承了父亲的财产,而且继承了父亲的地位。从“附生”升为贡生,晚年以贡生资格出任古田县儒学教谕。学官也是官。我少时在我家的大堂上左右两边陈列着仪仗,有“肃静”、“回避”、“古田县教谕”、“儒学正堂”等四块牌子。为了作过一任官的缘故,他的地位比他的父亲更高了。他个人的财产是否超过他的父亲,我不知道,但外四美的财产是他管的,以致每年收的租谷在门外空地暴晒,占据了很多的地方。相传后来的大富人陈玉鸣当时还是替人挑水的,他经过我家门外,看见那么多的稻谷,感叹道:我有十分之一的稻谷就满足了。以后,陈玉鸣考中了武秀才,他的财产还远远超过我的曾祖父。 曾祖父有一妻一妾,只生两个女儿,却没有儿子,只好过继他的八弟的一个儿子为子。直至五十岁才娶一个农家姑娘为妾,接连生了六个儿子,都长大成人。但他晚年,即学官任满回来后,生活并不好过,所有的财产丧失殆尽了。为什么?据说:他尝到了做官的甜头,一心为安排他的第二个儿子(他亲生的头儿子)郑秉卫出去做官,不惜工本,结果官未做成,家产却荡尽了。 郑苑培生卒时间尚未考出,只知道太平军来攻城时,他尚在世,带着全家逃往和春,只有第六子志广陷于围城中。志广当时十八岁,即生于一八四七年。志广是他亲生的第五个儿子。他是五十一岁亲生第一个儿子的。如此算来,在一八六四年太平天国失败时,郑苑培约有七十七岁,即生年约为一七八七年,死年约为一八七一年。 他的坟墓在和平乡至和春乡的中途,未毁,墓碑是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年)立的,上刻“显考钦加光禄寺署正任古田学教谕端和西亭郑公墓”。“光禄寺署正”是京官,他未去北京做官,这里不过是加给地方官的虚衔而已。他的七个儿子都用官名:秉仁、秉衡、秉盘(志铭)、秉诚、秉崧、秉宽(志广)、秉钧(志樵)。他的十三个孙子则用谱名:庆寿、庆云、庆楗、庆焊、庆泽、庆秀、庆添、庆铨、庆深、庆丰、庆悦、庆清、庆端。曾孙二人:嘉谟、嘉猷,是庆寿之子。 郑经远第六子苕郎,不知官名是什么,墓碑上刻着:“试用儒举毅文玉田郑先生”。他生了九个儿子,其中三个是秀才。我少时还看到他的第九个儿子志全,我们喊他“九公”。郑经远第七子藜郎生有八子。第八子芬郎,名延瑶、字和雅、号德馨,县志说曾任布政司理问。他生有四子,第二子过继五哥外,还有三子。 五和春郑家始祖是一二三四年(宋理宗端平元年)一个人从仙游县迁来的,到今天已有七百五十二年了。温赞尧的县志续编中那个《姓氏人口统计表》记载漳平县郑家有一千八百人。漳平县除和春郑家外,还有郑家,人数虽不多,应从这一千八百人中减去。但此表作于将近四十年前,今日郑家人口又增加不少了,我们和春一系的人口可能达到二千人,大部分人仍居和春乡,小部分人住在城内,城内郑家几乎都是郑经远的后裔。 研究这个家族的历史,我们可以更加明了中国晚期封建社会的结构。中国社会的发展不尽同于西方社会的发展,发展分期也是不同的。为了避免争论,我这里说的“封建社会”,仅仅是指那种以田地(粮食)来计算财富的社会。社会的阶级分化,主要表现为地主和农民的对立。地主剥削、农民受剥削。在封建社会初期,以及晚期中某些落后的地方(漳平县在内),这种剥削表现为家族内的剥削。地主和农民是同一家族的人,同祭一个祠堂,同居一个乡村。漳平话称为“叔孙”的关系掩盖着剥削的关系。地主拿家族的利益做幌子,要农民忍受剥削,同地主团结一致。这个家族同那个家族斗争时,往往是地主出头领导,而同族农民一致拥护的。斗争一般表现为诉讼,有时表现为械斗。地主有功名,有官职,往往能决定斗争的胜负。一般说来,财富和文化是分不开的。财富可以培养文化,文化可以保护财富和增加财富。培养文化正是为保护财富和增加财富。 和春郑家历代不乏大地主,也不乏文化。始祖就是私塾先生,他招赘于梁家地主,借梁家力量积累财富至二万三千束。他的儿子雷震是个“尚舍”,即国子监学生,或称“监生”(原来地位在秀才之上,后来可以用钱买,就不值钱了)。他的孙子公贤则是私塾先生,大概家道中落,又逢宋元易代,不得不去漳泉兴化一带教书,而且迁于“仙帽寨”地方(不知在何处)。他的玄孙有六人,此时大概迁回和春了,家道又兴旺起来。这六个人都没有功名,但次代(六世祖)则有三人做了秀才,而且出去做官,两个做知县,一个做学官。这是明初洪武年间的事情。以后家又中落。八世祖绍裘,谱称“嗜读诗书,淹通诗词”,似无功名。绍裘生四子,其中三子伟、便、信都读了书,做了官,次一代也有做官的。以后家道又中落。直到入清后,攀宿公才振兴,以至于迁入一支于县城内。 可注意的,是和春郑家历代虽然出了许多大地主,也出了几个知县、学官、佐杂,但没有出一个举人,更加没有进士、翰林了。至多是几个贡生而已。 秀才、举人、进士、翰林,——所谓“功名”,相当于现在所说的“学历”;京官和地方官,则相当于现在说的“职位”。两者并非完全对等的。本县的朱阳考取了翰林,学历算是最高的了,但他只做了知县;和春郑家有郑文琏、郑惠昌、郑伟三人做了知县,他们的学历只是秀才(贡生也是属于秀才一级的)。 今天形势改变了。中国已经跨出了封建社会,即是财富不再以田地(粮食)计算,而是以货币计算了。血统纽带在经济上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一个人是一个独立的人,不再是他的家族的一个成员,依附于他的家族。族谱已无现实的意义,即不能用来歌颂祖宗功德,团结族众,抵御外侮等等。今天族谱只有历史的意义,即由此可以知道过去的社会生活,可以补充地方志书之不足。我希望本县各大姓都能整理旧的族谱,并续编新的族谱,为新编的县志提供材料。 和春郑家是漳平县的一个小姓,清初以来曾经干预全县的政治,发挥了与其人数不相称的作用。这个作用现在完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