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 劳动者的诗和斗争的艺术 我,一名小小铆焊工 (《琼斯妈妈》杂志1986年9月) 来源:《世界之窗》1987年第6期
说明:作者现在美国密执安州弗林特市通用卡车与公共汽车公司一号铆接生产线上工作。 我可以在二十一年后从通用汽车公司退休,只要我能活到那个时候。(题记) 我读十年级的时候就知道要当一名臭工人。这在我老家是不言而喻、极为自然的事,人人都懂,比我能够想出来玩纸牌的花样还要容易懂。至少直到最近以前,事情就是这样的。条条道路通密执安州弗林特市的通用汽车厂。老子、儿子、兄弟姐妹,一个紧跟一个,摇摇摆摆走进厂门去谋生吧。 临时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随着生产缩减和技术上的成就,这个模式解体了。突然一下子,要在通用汽车公司找个工作,难得就象去搜寻埋在地下的宝藏一样。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弗林特市的年轻人不再享有“当个臭工人”的职业特权了。 我自个儿也差一点儿没有当成。中学毕业后,我白白浪费了四年围着工厂大烟囱跑跑颠颠挣大钱的宝贵光阴。我去油漆公寓。我去扫地。我结了婚又离婚。 在这段时期中,我经常喝醉酒,把车子停在公司随便哪个分厂的门口,眼睁睁望着这批痴呆呆工人下班时从门里涌出来。我不喜欢他们脸上那种表情。我在膝上放一罐啤酒坐在那里,聚精会神想捞到一个工作机会。什么也没等着。我只得自认倒霉:看来命中注定我这个人不需要工作。 说得精确一点,在一个周末我被雇用了。当时通用汽车公司是处在全盛时代;热火朝天,什么时候都是雇人的合适时候,因此在星期六、星期天都要人增援。这也是我一生中能够回忆起来的生平第一次由一家公司把我在星期六晚上叫去工作的日子。 在我们开始工作之前,我们这批被雇用的人要在厂医院里作体格检查。我们这批人看上去是一帮懒懒散散的人。一共有二十来个人,人人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眼睛盯着地板,悄没声儿地等着,盼着等人宣布够格儿去当现役苦工。我总感到我们这批人中缺乏技艺,没有可当商品的料。 首先要化验小便检查是否吸毒。我们人人手拿一个小玻璃瓶,被告知在厕所门口排队候着。我面前那个家伙老是回过头来看我。轮到他的时候,他一下子转过身来问我:“哥们,布施一点儿小便到我的小瓶里面,行不行?”他有点儿慌张。 “我恰恰现在尿不出来,”那个家伙呻吟道。 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一点儿小便,我才无所谓呢。它又不会使实实在在的职业飞走的。而且,人人都知道,恐怕我要算在不太妙的一批人里面的。我生过肝炎。有好几年我大把大把地吞咽各式各样吓人的化学药品。我喝起酒来象个无底桶。公共厕所里的马桶盖我从来不去擦一下,万一有一张手纸飘落到公司的档案袋里面那就糟了。去它的,我才不去冒他妈的这个险呢。 这个家伙,真是的。他说的是老实话。他从厕所里出来,在我面前,他手里拿的小瓶空空如也。“来吧,”他说,“只要一点点儿。我付你钱。” 我的上帝,就这么干了。“瓶儿给我,”我应了一声。为了帮一位贫困的工会兄弟献出自己的所有,这种行动当然算不上是最高尚的。但是,在当时真象那么回事儿。当我们差不多都做完小便取样的时候,我们一批中有—个人晚到了,走进医院,开始跟我们的监工说话。我可以感觉到这个家伙困难重重。他不断地赔不是,唠唠叨叨地在说交通堵塞因而耽搁等等。说这不管用。那个监工一句也不听他的。 “早就告诉过你行动要迅速,”他哇里哇啦地说,“谁都不能例外。” 晚到的那个人听到此话,眼望地板,声音发抖,接着,在我们大家面前,号啕大哭起来。哭个没完——他怎么去跟家里人说呢?谁能理解他呢?对装配线上的儿女们来说,在家庭接力赛中一失手没接住接力棒,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我们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我们的尿瓶,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被他们挟持着带了出去。我们都是准时的。我们要去为雪佛兰牌汽车添砖加瓦。那个带领结、夹书写板的监工把我们的名字都登记上了。我们那位朋友迟到了十分钟。他证明自己不配参加这个队伍。不能,谁都不能例外。 分配到司机座车间这里的工人叫司机座车间为“大莽林”。在这里工作的人象被判了无期徒刑。只要张开眼睛一看,就会懂得他们为什么会给这里取上这么一个雅号的。绳子、电线、各种各样的黑色橡皮电缆,挂下来缠得到处都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四面八方火星飞溅:火星在过道里蹦跳,在椽木间飞舞,甚至在工人们头上迸飞弹跳。响声震耳欲聋,象几节火车车厢在碰撞。我立刻意识到,作为新的家,我这个泰山呆在这个“大莽林”里实在太差劲。 事先我已经得到警告。当我们这帮人被带往各个车间时。在我身边的那个家伙嘴里一直在嘟囔我们可能遇到的命运。“司机座车间,”那个家伙预言,“我们在朝司机座车间走去呢。” 我们这帮人拖拖拉拉地走着,在每一个新地方留下几个工人。最后只留下这位预言家和我这两名新兵了。我们乘了运货电梯上了楼,当车间大门一开,我那伙伴大声嚷了一下:“他娘的,我早知道了。那个坏蛋把我们弄到司机座车间。”对这一点,我可不同意他的看法。我们的监工真是坏蛋中的坏蛋。他是坏蛋尖子。 “孩子们,就在这里——司机座车间。在这里工作,给你忠告,要穿一件防火纤维做的工作服,还有,你们要买一双前面包铁皮的工作靴,在工人咖啡室旁边那家鞋店里就有卖的,价格公道。祝你好运道,孩子们。” 结局是那位预言家就在我前边工作。他叫罗伊,他从俄克拉何马到弗林特来,跟他兄弟住在一起,就在厂里找工作了。 我们的工作是完全相同的:安装挡泥板、测杆,以及雪佛兰·布莱泽牌号卡车后部的各式各样的螺帽和螺栓。我们这条流水线上有一部分工作是用一辆起重车把司机座吊起来。一旦等到司机座吊离地面五英尺时,我们就得钻进去,屁股还要跷起一点儿。实在够呛。 新工作千遍万遍一律地单调,我们可没法摆脱。每分钟,每小时,每辆运货卡车,每一个动作只是前面一种做法单调乏味的重复。这种单调开始折磨人了,尤其折磨罗伊。当午餐广播喇叭一响,我们跟着它的响声加快速度,罗伊就从一只小贮藏箱里拉出这些大得不得了的大麻时卷烟。他藏得真巧妙。“拿一支去,”他说。大麻叶会使我精神恍忽,所以我宁可喝点儿啤酒或者啜一口威士忌提提神。 可怜的罗伊罗伊一下子就点燃了两支大麻叶烟卷。他,不时吸它几口。“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满我的九十天,”他对我说。一个工人要至少做满九十天才能请病假。罗伊打算如下:工龄一满九十天,找它个江湖医生,假装受了某种伤,一切证明齐备,那么就可以半退休,去过个电视里宣传的享受迪斯科酒吧间、女人、鸡尾酒的生活了。 罗伊没有能做满九十天。在他最后几天的工作中,在场的人们,对出现这种事儿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我们都看出来了:罗伊的精神在崩溃。 首先是那只当了牺牲品的老鼠事件。罗伊想办法捉住了那只在贮藏箱里鬼鬼祟祟钻来钻去的小老鼠。他给老鼠做了一只精巧的笼子,把它放在他的工作板凳上面。他喂它食,给它水喝,给鼠笼装上小小的窗子,使他那只宠物可以看到“我在工作”。只要一有工人经过这一地段,罗伊就请他过去。罗伊正儿八经地把小老鼠介绍给他。得意之至,简直象在介绍他的小爱人。 我直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究竟为了什么:是因为麻醉剂,单调乏味苦役般的工作呢,还是家里发生了什么大家不知道的吵架事儿,突然一下子事情起了变化,而且每顿午饭休息之后更加恶化。罗伊在每次工作之后,飞跑到他的长凳那里,从小窗户那里尖起嗓门对着老鼠大叫,他老是说那只老鼠一直在嘲笑他的工作方法。他破口大骂,咆哮不止。最后,罗伊一把抓住老鼠尾巴,大踏步走上焊工的工作台。他拿过一支焊接吹管,喷嘴里冒出长长的蓝色火焰,就在“大莽林”车间的中间,活活地把他那个小伙伴烧成了灰。 事情并没有一点儿起色。罗伊离开前一天,在手套中藏了一把工具切割刀向我走来。他请我用这把刀在他手背上割一条缝。他认为这样一来可以让他有几天休假,他似乎对这一点满有把握。 我当然拒绝了。罗伊就去找其他工人。有几个人很可怜他,说行啊,可以切断他的喉管,但不割他的手。他绷紧着脸不高兴地回去工作了。 罗伊自己试了六次,终于亲自在手上划了一道口子。他等到血涌出来,涌得多一点的时候,就猛地冲出去见老板。损失不大。包了一大块纱布,贴了一块橡皮胶而已。罗伊慢慢地象只打败了的公鸡似地拖着脚步回到了车间。 自那天以后,我永远也没有再见过罗伊。人事处派来一个波多黎各小伙子来干活。 二进工厂如果你深(生)怕象我那样在失业队伍中排着队,劝你用你的权力去干一切能保住你职业的事儿。把你的主人捧上天呀,照管他家的小孩子呀,去吞安非他命来完成十个佣人的工作呀……空闲的时候,你就到教堂寺庙去向上帝、真主、菩萨去祷告吧!祈求他们保佑你,让密执安州就业保障委员会结束人类的痛苦吧!……一进就业保障委员会的大门,首先到前面的写字台去报到,让一位和和气气的夫人在约定你的时间旁边打一个红勾儿。她会问你有无文书上交,你就赶快回答“没有”,不然够你等一辈子的了。核对完毕则去排队。长长的失业队伍何时到头。人们默默地沿着一条狭窄的过道踉踉跄跄地走着。由一位目光凛然、嘴唇发青的就业申请执行人领头走着。当你的福利费用完了,你就不存在了。没人想念你,人家眼里没有你。你从失业统计数字中消失了。你不再存在了。 在我的申请到期之前一个星期,我真走运,他们叫我回去工作了。命运一下子转好,兜了一个圈子,我才觉得必须谢谢一个人——我们的国防部长卡斯珀·温伯格。这位大人死命要造它几十亿美元的军用卡车,才重新打开了大门,在我那日趋衰竭的小工人生涯里注入了新生命。 回到生产线,重新安排我当铆焊工,这种安排当然是对的,因为我干这行已经干了六个年头了。 分配我到铆接生产线期间,我学到最重要的一件事是:采取新办法来对付工作的单调乏味。不要害怕生产线带来的单调沉闷,应该躺下不干磨磨洋工。随它去重复。关键在于把你的苦差使压缩成一串毫无意识的、空洞的姿态和动作。每天按老规矩干,没有变化。不变花样……一旦你完成了这项任务,那就加速工作吧。每个月要从你完成指标的时间里缩短三秒钟。你永远要记住通用汽车公司不是要你动脑子去想才付钱给你的。他们有的是铆钉孔,要按上螺丝钉,螺丝栓安上螺丝帽儿。去他妈的,照它去干吧!快,快点儿,再快点儿! 你在铆接生产线上干活好象花钱让你在中学里读书考试不及格留级一样来度过你的余生。你在中学里有成绩报告单,在这里有定额完成统计表;在中学里你可以得到表示成绩优秀的几颗小星星,在这里可以发给你印有公司格言的塑料咖啡奖杯;在中学里你可能得脓疱疮,在这里你就要得腕部综合症;在中学里你会被罚关晚学,在这里则是无限期的解雇。腕部综合症,几乎每一个铆焊工迟早都会患上这种病的(这种症状很容易辨别:早晨醒来两只手好象泡在水里似的。双手刺痛,而且有肿胀的感觉。约摸个把钟头,双手连名字都写不了,更谈不上翘起兰花指头优雅地去挖鼻孔了)。 我还看到过跟这差不多的事情:我的同事,三名工人的手指被铆钉枪压扁了,被遣送回家;又有数目相同的三名工人紧张得尿裤子了,也被遣送回家了。 猫咪监工中学里的吉祥如意的信物,我们连这个也有呢。我说的老实话,可没哄你呢。这个吉祥物的名字叫豪伊·梅肯“优质猫”。这头“优质猫”是通用汽车公司六年前为开展新质量运动而创造出来的救星。他们雇用了一个活的、能呼吸的宣传工具来鼓舞公司职工的士气。你且想:“免费赠送的咖啡杯上的口号不起作用,皮尔。我建议给伙计们一只猫咪吧!” 豪伊这只猫咪立起来有五英尺七英寸高。一身浅棕色的皮毛,长长的化纤胡须,还有一个大脑袋,真是只了不起的猫咪,靠两只后脚走路,到处转悠。 虽然已经过了六年了,我还记得每次豪伊巡逻的时候,象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你面前。那么一只灯芯绒做的大得不得了的猫头,突然一下子在过道里伸出来,我思想上一直缺乏准备,总是要吓一大跳。它还翘起大拇指向我做个表示满意的手势,接着一下子又隐没消失在烟雾之中。 我自个儿不禁想道:猫头里面有人。在星光照耀下的镇子里的另外一个地方,这个人的妻子、小孩睡得香香的;造好的卡车一辆辆堆积起来,当爸爸的却穿着扮猫咪的服装象鬼魂那样出没在厂子的过道里。只是为了一帮劳累了十二个小时困得眼睛睁不开来的拧螺丝钉工人,这个人被迫浪费十二年的美国教育去扮猫咪,吓这些工人一跳,使他们从吃了迷幻药后的幻象重现中清醒过来。 去年冬天,豪伊的腿和身体惨遭破坏,管质量的那帮人只剩下了几只积满灰尘的猫头了。豪伊只有猫头,没有猫身体,也就没有人下身穿条牛仔裤套上猫头在过道中走来走去了。 真可笑。我每小时工作挣十二点八二美元。当一切顺利的时候,我对所做的工作没什么想法。到公元2007年我就要退休。我什么都会相信的。 深夜十一时三十五分我回到通用卡车和公共汽车公司的铆接生产线车间。我坐在工作长凳旁边的翻转过来的垃圾桶上。在下一班卡车架子来到之前只有约摸一分钟时间了,但是我必须重新去赶我的装配任务。 朝南五十英里,通用汽车公司董事长罗杰·史密斯一边看电视,一边啃着一盘梨。罗杰的老婆懒洋洋地靠在他身边,用指甲油在涂脚趾甲。我想他们谁也不会知道我在这里扛着铆钉枪钉铆钉呢。 再隔一个半小时,生产线就要停下来,我就要出去了。如果我是在一家汉堡包联号店或者汽车加油站工作的话,老板跟我的关系可能会亲密一些,店铺打烊后两人会到健身房去打几盘保龄球。但是我在通用汽车公司里连老板罗杰·史密斯长得什么模样儿都从来没见过呢,别说跟他去打什么保龄球了。他欠我这方面的债。我已经向一块儿工作的铆接车间的几位哥儿们提出过打保龄球问题,他们对这个问题很是关心,没有一个人嘲笑我,我说:“如果碰到老板,跟他一起喝杯啤酒好不好?”。 “好啊,我干。” “每月有那么一次跟老板一起打保龄球,可以改善一下劳资之间的敌对关系?” “对,大有帮助。” “那么,你跟罗杰·史密斯找个时间一起出去。” “去他妈的,谁是罗杰·史密斯呀?” 我所有的引以为荣的祖先都为汽车公司工作过,真要命,算一算几乎跟我们古老家族有关系的人、列祖列宗人人都为公司工作过。把我为通用汽车公司的九年服务时间算进去,我家里人献身给通用汽车公司差不多有126年了,可是我的家族拿得出来给人家看的东西是:几只难看的旧手表;一只鞋匣子里面装满退休金存根和几副假牙齿;还有,还有我爹爹背上自上到下的一条大伤疤…… 现在是凌晨一时三十分一夜又一夜悄悄地消逝。每逢星期四晚上老板罗杰付我一张支票,表明我真乖,不调皮捣蛋。 明天我又要打上班钟卡片。一切又要从头开始。每一小时就有一辆造好的军用卡车在流水线上经过我拿起铆枪,在它的大梁铆接上双料排气尾管。 钟声响了,生产线停了,我走了出去,坐在我的汽车里,抽支薄荷香烟,等停车场前面空出来。抽完最后一根香烟就可以回家了。在家里从一只塑料口杯里喝几口威士忌酒,杯上印有格言:“我们创造自己的历史——五十年了。联合汽车工会”。现在这一刻儿是我一天中自我感觉最良好的时候。 如果我能够活到那时候,我可以在二十一年后退休。 这就是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