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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周扬的两个口号之争
两个口号之争,是一次政治斗争,不仅仅是文艺斗争,斗争的主角,一方面是代表王明路线(他又代表史大林的七大路线)的周扬,一方面是符合以后毛泽东路线的鲁迅,这斗争继续发展,直至中国共产党的七次大会(一九四五年四月)才算结束。但反映到文艺方面的斗争,要到一九六六年方始揭开面幕,这次对周扬的清算,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奏,清算对象已不是王明,而是刘少奇,揭发二个口号之争的历史真相,并不表示鲁迅意见的胜利,因为一九四二年之后,鲁迅的思想与作风,也早已为毛泽东所清算了。
两个口号之争的根源,完全由于史大林世界政策的改变,史大林的“第三时期”理论,打击了世界无产阶级的统一行动,结果帮助了真正的法西斯希特勒上台,史大林在惊慌失措之余,来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五日至八月二日,共产国际七次大会宣布实行人民阵线政策,连帝国主义统治阶级都在联合之列。在亚洲方面,日本帝国主义正在积极侵略中国,中国共产党主力红军,在失败之后向西北流窜,到一九三五年十月二日抵达陕北,结束长征,三十万红军只剩下二万五千人。
王明在遵义会议后,仍以中国共产党国际代表名义驻在莫斯科,气焰依然不可一世,他和康生出席国际七次大会,秉承史大林的意旨发言,在大会上提出组织“国防政府”和“抗日联军”主张。并于八月一日擅用中国苏维埃政府,中国共产党中央的名义发表宣言,正式提出上述主张,并提出十大纲领,这纲领完全是改良主义的,当然不会谈到抗日运动中由谁领导的问题。
八一宣言到达上海,一定比陕北为早,因为早在十二月,已有人提出“国防文学”的口号了。传达八一宣言到陕北的,是林育英,据张国焘回忆:
“一九三六年初(按:当在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初,瓦窑堡会议之前),中共驻赤色职工国际代表林育英,从莫斯科回到陕北。他带回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新政策,传达共产国际第七次大会决议的要旨,重建了共产国际与中共中央的联系。
“林育英到达陕北后,立即致电给我……他主要说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否定了原有的苏维埃运动,现在我们的主要的口号,已不是‘打倒蒋介石’,提倡‘苏维埃’和‘土地革命’,甚至也不是‘反蒋抗日’,而是‘联蒋抗日’,‘抗日联合政府’和‘一切为了抗日’ ……
“林育英这些电报当时给我们的印象,似乎是一夜之间,整个世界都改变了……我们中有人惊奇于‘联蒋抗日’这句话,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
林育英到达陕北后,在中共内部引起的争论,一定很大,我们可以从毛泽东的报告(《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看处,他所批评的“关门主义”,就是反对这个政策的左倾势力,但毛泽东还是取得多数,接受国际的新政策。
瓦窑堡会议(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中,毛泽东本人对于国际新政策的接纳,和王明的调子不同,和八一宣言的精神也不同,因为他强调这是“民族革命统一战线”。在正式决议之外,他也绝不提“国防政府”,但他又和托洛次基派争论“革命的转变问题”,实际上,他所反对的是党内左翼的意见,因为这一翼反对再次和国民党联合。
毛泽东在瓦窑堡会议中的报告,是由冯雪峰在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四或二十五日亲自传达到上海的,他最先找到鲁迅,鲁迅怀着满腹牢骚,对上海正在活跃的提倡“国防文学”的周扬一伙,大表不满,鲁迅直觉的认为共产党的政策是投降,所以他对周扬一伙的活动概不参加,周扬一伙攻击他为“左”的宗派主义者,说“他们对于国防文学虽然到现在还是保持着超然的沉默的态度”。
在冯雪峰到上海之前,“左联”已经解散,鲁迅拒绝作正在筹组的“作家协会”的发起人。
(刘绶松在一九五六年出版的《中国文学史初稿》中竟说:“……于是在鲁迅的领导治下,一九三六年初自动结束了‘左联’的活动。”)这说法,简直是对鲁迅最大的诬枉。)
鲁迅带着责备的口气对冯雪峰说:“就这样解散了,毫不看重这是一条战线!”
他并不把“国防文学”看做周扬几个人提出的口号,他以为“投一光辉,可使伏在大纛荫下的群魔嘴脸毕现”。这群魔当然指王明路线下面的共产党人,不可能是别的。他说:“也要联合国民党,那些先前投敌的分子,是最受欢迎的了。一下子将压迫忘记得干干净净,是到底做不到的,以为压迫会轻起来,那也是做梦!……”
鲁迅即使从个人感情出发,他也决不忘记对压迫者的仇恨,他经历过辛亥革命,一九二五——二七年的革命,对于反动势力的终于复辟,他的仇恨带有被压迫阶级的性质。早在一九二五年,他谈到辛亥革命时说:“我总觉得复仇是不足为奇的,虽然也并不想诬无抵抗主义者为无人格。但有时也想:报复,谁来裁判,怎能公平呢?便又立刻自答:自己裁判,自己执行!既没有上帝来主持,人便不妨以目偿头,也不妨以头偿目。有时也觉得宽恕是没得,但立刻也疑心这话是怯汉所发明,因为他没有报复的勇气;或者倒是卑怯的坏人所创造,因为他贻害于人而怕人来报复,便骗以宽恕的美名。”
这观念直到一九三六年他死之前,迄未改变,而且更深刻,更广泛,他把那种赠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旧恶”的人,称之为“人面东西”,这是共产党联合战线必然的产物。
“我确是不容易改变,就算记住敌人的仇是一种错误罢,也就只好错误了……不念旧恶,什么话!”
冯雪峰写的这几句话,对于鲁迅的个性很传神,但鲁迅毕竟在冯雪峰所传达的“毛泽东报告”中,得到一致。我想,毛泽东到达陕北定居后,对于在遵义会议中获得的胜利,一定在短短的时期会设法加以巩固的,史大林和王明在中国第二次革命前后的恶毒作用,他是有深切体会的,许多在史大林领导之下失败的革命领袖,如陈独秀、瞿秋白、李立三等,都成了他的反面教员,但他决不敢直接和史大林们争,他没有条件和史大林的巨大威望相比,他那时已运用阳一套,阴一套的手法和王明斗争,但他不得不忍受王明的跋扈,因为他的背后站着史大林。
冯雪峰当然不断对鲁迅说明毛泽东和王明之间的不同所在,所以鲁迅就根据毛泽东提出的“民族革命统一战线”主张,提出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以与“国防文学”相对立。这口号不是鲁迅一个人提出,是经过几个人讨论才提出的,我们知道,至少茅盾、胡风、冯雪峰都是参加者;而且不是由鲁迅直接提出,他们委托胡风写了篇《人民大众向文学要求什么》的文章提出来的。胡风写了这文章后,迅即受到“国防文学”论者的大力围剿,胡风概不答复,这战斗直接转移到鲁迅身上。胡风后来表示,“因为我的主将下了命令,说沉默有时是最有力的回答。……只好眼望着问题一直混乱下去。”这期间,鲁迅大病,到他奋力回击时,已到八月三日,这篇费时四天的文章(《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一文,简直像雷轰电击,万喙息响。可是影响实在深远,一九六六年清算周扬的最大理由,就是“国防文学”。以后清算刘少奇陈伯达时,“国防文学”口号也成为他们的罪名之一,他们被认为曾经拥护过王明的“右倾投降主义”。
真正反对“国防文学”的左倾文学家,只有徐行一人,他在当时及以后,均被成为机械论者,教条主义者。他认为“真正彻底反帝的社会层是中国出卖劳力的大众,只有他们是前锋,只有站在这观点上的文学才是挽救中国的文学。”
我们现在已不知这个徐行为谁,照搜集在《现阶段的文学论战》一书中他的二篇文章看来,他不仅反对“国防文学”,而且彻底反对用爱国主义名义的阶级调和论者,他熟悉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而且富有革命经验,他是最先被围剿的人,有人指他的论调和“托洛次基反对国际上的反战反法西斯联合战线的口吻相似”,后来这个徐行不再有文章出现了。
鲁迅的长文当然是在病后深思熟虑之下写的,他坚持“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但企图与“国防文学”口号相调和,他认为“它是补救‘国防文学’这名词本身的在文学思想的意义上的不明了性,以及纠正一些注进‘国防文学’这名词里去的不正确的意见”而提出的;他主张“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是无产阶级文学的一发展,但“它的责任更加重,更放大,重到和大到要使全民族,不分阶级和党派,一致去对外”。他的这一种说法,正如他在《出关的‘关’》种反对邱韵铎的所说一样,“一为而‘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力量’,仅次于‘无为而无不为’一等了”,阶级社会中,谁有这种玄妙的本领呢?鲁迅推论到尽头,不也变为“徒作大言的空谈家了”吗?
不过我们是无法责怪鲁迅的,他即使反对王明的投降主义,在史大林规定的国际路线下面,在最大敌人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下面,他相信组织“民族革命统一战线”是第一义,他只能相信毛泽东的话:“现时的革命力量,是有了经过锻炼的共产党,又有了经过锻炼的红军……共产党人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他们能够善处自己,又能够善处同盟者。日本帝国主义和蒋介石能够用纵横捭阖的手段来对付革命队伍,共产党也能够用纵横捭阖的手段对付反革命队伍……”鲁迅是寄托希望于毛泽东的。
经过一场斗争之后,鲁迅的痼疾越来越沉重了,他退回到个人主义,不再参加任何团体,不久,他死了!
两个口号之争背后的两条路线斗争,经历了相当长的时期,鲁迅死后,周扬已不再有对手,“国防文学”占尽了优势,我记得,冯雪峰为了反对王明和周扬,脱离阵线回到浙西义乌故乡去幽居,结果在抗战时期被国民党特务拘禁在息烽集中营(张学良也拘禁在那里)。
鲁迅死后两个月,发生了西安事变,这是一条投降国民党的通路。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军进攻芦沟桥,八月十三,进攻上海,于是国民党被迫抗战,国共合作有了具体条件,可是共产党提出的政治要求,实现为如下形式:
国民大会变为国民参政会;
国防政府变为国民党政府国防部的第三厅;
联合战线变为八路军办事处;
红军变为八路军;
苏维埃政府变为边区政府。
在困难的局势中,毛泽东对蒋介石和王明进行曲线斗争;他可以在《论新阶段》中喊蒋介石为伟大领袖,但自始至终,决不放弃“独立自主”的立场,这立场贯彻到党和军队的所有组织,深入人心。更由于国民党所代表的资产阶级政府彻底腐败,以致王明的“一切经过统一战线”的投降政策无法行得通,到一九四五年中国共产党七次大会时,王明和秦邦宪这两个红色买办仅能在中委会中叨陪末座,史大林想经过他们完全控制共产党的企图完全失败了。
一九七四,七,二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