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托洛茨基 -> 《我逃出西伯利亚的经历》(1923) 脱 逃 当我们离去铁路用雪车来开始我们的行程的时候,我回头望望后面,则使我恐怖的,我们乃是直背着铁路的方向以行。那时,奥多斯克[1]不是我们最后的目标了。我们绝望之余,逃的思想是没有望了,至少逃的举动是不可能了。而押解我们的军队,人数非常众多,我们在行程上的规律又非常严酷,事情很明白,若想脱逃,只有个人单独行事。我们曾经想过共同脱逃的计划,计划并不是不能实行的,但是一想到重被捉住以后及留在后面的人,使我们不得不放弃这种种计划。并且,我们脱逃以后,押解我们的兵士,当然也是要严受处罚的。到了托博尔斯克我们觉得兵士们更严厉了,因为去年,曾有一个军官以释放一个学生逃走,致被送入惩戒营之事。 因了他们的严重监视我们,我们乃与之相约,在他们的押解中,我们决不作逃走的思想。自然,没有个人是能严正的守此约言的,但是以此,到底麻木了几分我们的决心。我们便这样一程又一程的前进。过了好几百俄里,我们才从抓住我们的堕性的思想中醒来。此时,我已不向后顾,我只望着前面,计划怎样去求得书籍与新闻。预备把一生葬送在流配中。但是到了别列索夫,这种思想立即消归乌有。 “要想离开此地,办得到么?”我问一个人说。 “在春季是容易的。” “可是现在呢?” “这却难了,但也不是办不到的事,虽然从来不会有人尝试过。” 一般人都说在春季是容易脱走的。这因为此地的警察,比起时常经过此地的千百流犯来,到底是少数。不过我看见留在此地的四十五名流犯,警察的防护却是非常周到的……然而到底还是在这里,立即打算脱逃的好。 “不过无论如何你得留在此地。倘若你和众人一同到了奥多斯克,那么你到你的自由地方,不免又要增加四百八十俄里了。” 于是我便假说病重不能再上前行,并说我决不逃走。警察官与医生商量了一番,答应我停留数天,籍资休养。我这样进了医院,但是脱逃的计划,我却一点也没有头绪呢。 在医院中,我算有了点自由,相对的自由。医生嘱咐我应该尽量的行动,我利用这理由,探悉了一些乡间的事情。 照普通人的见解,以为最方便,是依原路回别列索夫,这就是说沿着托博尔斯克大道而行。不过我却觉得这路实在阻碍太多。固然,沿路有许多忠实的农民,一定能安全而秘密的指引我从这村庄到那村庄。但是那路上的危险可也不在少数呢!大路附近的政府官员,是都以此为往来要道的。从别列索夫到第二个电报站,不到四十八小时便可以到——倘若有急事还可更速——在那里,警察就可知照各地,将到托博尔斯克的路,全部实行检查。因此之故,我只得把从这路脱逃的思想,完全丢开。 乘了鹿车,可以越过乌拉尔山,取道伊奇马[2]到阿尔汉格尔斯克[3]。这条路经过的是荒野,所以到还平安。不过若要在阿尔汉格尔斯克停留下来,这却非常危险。因为我于阿尔汉格尔斯克是一点也不知道那里是安全地方,并且要想在这短时期内找得相当办法,也是不可能的事。 第三个计划似乎可以实行:即乘鹿车直到乌拉尔矿地,在近博戈洛夫斯基[4]矿区地方搭狭轨铁路到库奇马[5]。那里是彼尔姆[6]线的连接地,可以从此,由彼尔姆、维亚特卡[7]、沃洛格达、圣彼得堡,这是一直的路。 至于要到矿区,则可由别列索夫乘鹿车沿索西维[8]或沃卢尔卡[9]河岸以行。那里一带,都是荒凉没有人烟的地域,周围几千俄里,没有警察,没有一个俄国的人民,只有那些与世相隔的雅库特人的Yourta(一种木板小屋,上张天幕)。自然,在那里是没有电话站,并且沿路还没有一匹马,要想行走,只能用驯鹿代步。 并且我想逃走,还得有充分的时间,使别列索夫的官厅,即依着我的行踪也不能追及我。不过路上的危险真是太多了,简直出于意想之外。几百俄里的地方,没有人烟。而那里的人民,惟一的便是雅库特人,传染病很厉害。梅毒是无穷的,伤寒[10]则几于无时无有。人在那里一染了病,那便没有获救的希望。去年之冬,有一个名叫多布罗沃尔斯基[11]的别列索夫的少年商人,就因染疾死于索斯温斯基[12]道上奥温斯克[13]的帐幕中。他染了热病,整整两周没有一个人照顾他。此外,假使驯鹿力疲不能行走,就无从去找更换的。并且还不时有吹雪的侵袭。 吹雪日夜的继续着,而二月这个月,恰是吹雪最甚。倘若一遇到了,那你便没有性命。在这样的时节,自然不能确定安全的到矿区。所以那里是很少有人行走的,而雅库特人若在最近不把道路清除出来,那简直是一片冰雪,没有路可走。凡此,都是一般人给我的警告。 我不能否认那里有可怖的危险。托博尔斯克的大道,为舒服计,诚然有许多好处,可以免去身体上的危险,但是正因此故,警察方面的危险却是非常之大,于是我决定取道索西维河,依着河流而行。因为事势是这样,虽有不测,自然也无可悔恨的。 ※ ※ ※ 现在只有一桩事应该办好,但这却是桩最困难的事。我得找一个同伴,带我走这危险的路。“由一切我来办就是,我可以为你办得好好的,”尼基塔·塞拉皮昂尼奇[14]说,在我们把事情详细的加一番讨论之后。尼基塔是一个少年商人,“自由主义者”。 “离此四十俄里在那里的帐幕中,住着一个希廷雷人[15],名叫尼基扬[16],为人勇敢豪强。他的头略偏向右,他是什么事都干的。” “他可喝酒不喝?”我担心的问。 “自然他喝酒的。为什么他不喝酒呢?在这里一带是没有个人不喝酒的。因为喝酒,所以毁了他。他是一个好猎手,常猎得许多黑貂,卖不少的钱。唔,事情是一样的,若是打猎,我敢确保他一定能守所约。他便是这样一个刚强的汉子。倘若他而不愿为你驾车,那就没有人肯答应这事了。” 我们,尼基塔与我,于是便订好条件。我出钱买三头驯鹿,要是最好的,并置备雪车。倘若尼基扬能平安的把我带到矿区,那么雪车驯鹿都归尼基扬所有,我还另外给他五十卢布。 在这天天色未黑前,我答应了这条件,尼基扬也同意了。他已外出到五十俄里外的墓地去,明天,他可以带着三头最好的驯鹿回来。这样,明天晚上,我就可以出发。不过期间,我得有种种必要的预备——即备好上等的靴子、鹿皮袜、外衣、毡毯,还要办足以供我俩十日吃的食物。这些事情,尼基塔答应由他去办。 “我告诉你,”他肯定的说,“尼基扬必能救你,他是一定能救你的。” “但愿他不喝酒,”我怀疑的答道。 “事情顺顺利利的,他必定不喝酒了。可怕的就是他找不到那越山的路。因为他自上次走过,已有八年了。倘是这样,你可独自沿着河到塞霍明斯克[17],不过路更远一点。……” 从别列索夫到塞霍明斯克有二条路,一是直而较近的,但路上很荒凉;一是沿河的,路较远而舒服一点。 但是第二天可仍不能出发,因为尼基扬没有来,并且谁也不知道他的消息。因此,尼基塔觉得很窘。 “你可曾把买鹿的钱给他没有?”我问。 “怎么?你难道以为我是小学生么?我只给他五个卢布,还是当着他妻子面前给的。不要担心,我今天去找他。” 至少得等二十四小时——这期间,警官随时可以命令我动身到奥多斯克去。真是刚开始就不行! 第三天是二月十八日,我决定动身。早晨,尼基塔到医院来,等至房中只剩我独自一人的时候,他郑重的说道: “今夜十一时到我家来,不要让人们看见。我们十二点钟动身。我的一家人都将到戏院去,家中只我一人。你吃了晚餐,穿好温暖的衣服,我用马带你到树林中去,尼基扬在那里等着,他将伴你过山去。他告我说,有二辆雅库特人的雪车已把路清出来了。” “这样算决定了么?”我疑惑的问。 “是,是最后的决定。” 这样,整天的我在自己的室中徘徊着,到了晚间八时,我觉得这时候应该到营中的演戏场去。大厅中是挤满了人众,天花板上悬着三个大灯,周围四壁是插在枪刺上的蜡烛,近舞台的三个乐师,因为被人众挤着,简直不能演奏。政府的官员坐在前列,以后是大商人,而这里那里的散坐着的则为流配的政治犯。最后面是平民、店员[18]、小工商业者、青年人。士兵成行的站立在两边墙下。舞台上正在演泰赫科夫[19]的《熊》,扮熊的是一位肥胖的善于诙谐的军医,安东·伊万诺维奇[20],他的妻子则扮演美貌的邻人。我们的“医生”踞坐在提调者的位置上,当熊的最后一幕幕下时,大家都一齐喝着采。 以后便是休息,政治犯聚在一起彼此谈论最近的消息。“据说警官很抱歉,因为议员和家族人等是不准留在别列索夫的。”“警官说这里是无论如何不能脱逃的。”“是的,但也未免言之过甚了。人们既被流到此地,那么当然也可以回去的。” 乐声停止了,幕又拉起。此时演的是不顾自己的悲剧家,系夫妇两婚姻生活中的假日故事。医院监督扮那丈夫,在乡村中消遣假日的光景。他穿的薄绸外衣,头戴着草帽——是在北极圈地方的二月的时候!这家庭的戏剧一终结,我就装作神经痛,告辞同伴们出来。尼基塔在等着我。“你还有时候可以晚餐,并且更换衣服。我已告诉尼基扬于十二点钟驱车到我们约好的地方了。” 到了近夜半的时候,我们便走出庭院来。因了室中光明的比较,外面更黑暗得可以,但是我仍能看见一辆配好了马的雪车。我把我的Gussi(译注——袜叫Tschishi,鹿皮制,毛在内部。靴名Kissy,则系皮制而毛在外部者。巨大的外衣叫作Malitsa,亦系鹿皮制而毛在内部者。Gussi为酷寒时所服,毛在外部)。摊开,就蜷卧在车底。尼基塔在我身上放了一大车的干草,用草绳捆好,使之看上去像一捆货物。他并在草上撒了些雪,这表示雪车在门外已停留了许久了。因为我气息的热,雪溶为冷水,直流到我的面部。我的两手因为忘了戴手套,实在冷得可以,而因为有绳子捆着,我是一点也不能动弹。我听见时钟响了十二下,雪车立即开始行动。 “到底,”我想,“该动身了!”此时,森森的寒气,只是一种愉快的刺激,使我明白现在是已真的在道上了。我们行了二十分钟,才停止下来。忽然,在我头上一个尖锐的唿哨,这显然是尼基塔的暗号。立即我听见返答的声音。以后就是彼此的谈话。“这是谁呀?”我惶惑的在诧异。尼基塔似乎很不安心,因为他不立即来解我的束缚,反口里叽哩咕噜的在自语。 “什么事?”我从草束中干声的轻问。 “这家伙直到此时还是这样糊涂,”尼基塔含胡的说。 “他酒醉了么?”我问,心中禁不住沮丧极了。 “正是这样,他已醉昏了。” 期间,人渐渐的走拢来了。“尼基塔,不妨事的,不要担心,”我听见一个人在说。“这家伙不要紧。他是我的朋友,还有那老人则是我的父亲……他是用不着怕这些人的。” 尼基塔喃喃自语的解了我的缚。立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高大的农人,一头蓬松的发,面上现着狡猾与酒醉的表情。因了雪光与星光,黑夜明亮得有如白画,北极地方的白画。他穿的Milstsa(鹿皮外衣),身子更伟大了。他的身旁立着一个年轻人,在雪车旁边是一个醉醺醺的老人。 “不要担心,先生,不要担心,”那个大汉,便是尼基扬说。“这是我的同伴,我敢担保他们。尼基扬虽然喝酒,是即到醉了,也不发昏的。请你放心就是。你看像这样的牲口,我还不能把你安全的送过山去么?”他说时指着驯鹿。“米哈伊尔·耶戈里奇叔叔[21]说,昨天曾有二辆雅库特人的雪车过山去。但我却宁愿一人独行。沿河一带,真是没有个不知道我的。我昨天约了米哈伊尔一同吃饼。米哈伊尔是一个上等的农民。……”他往来的漫步着。 “不要多嘴了。尼基扬,快把这些东西放到你雪车上去,”尼基塔命令他。尼基扬便急忙的来搬移,不到五分钟,一切都已停当,我坐在新的雪车上了。 “嗬,尼基扬,”尼基塔责难的说,“我曾告诉你不要带人到此地来。现在,你们要记住,”他至此又转向其他的人,“关于这事,不要对人提起一字。” “是,是,我们必定一句话也不说,”年轻的农民答。年老的那人则只滑稽的摇着手。我亲切地与尼基塔作别。 “走,走。” 尼基扬喝着这短促的命令,驯鹿就拉起车子,我们这样开始了行程。 驯鹿奔驰得很有趣。他们把舌头挂在口外的一边,气喘吁吁的声音很大,路狭得很,驯鹿的身子彼此竟是挤着的。但是他们却像彼此都无妨碍似的,这令人觉得奇怪。 “你要知道,” 尼基扬向我说话,“再没有比这更好的驯鹿了。你看他强如牛,是鹿群中的上等鹿呢。总共有七百头鹿,但没有一头能比得上这些的。当初,老米哈伊尔不肯,他说,我不想把这几头鹿卖了。”但是后来他喝了一瓶酒,就说道,‘卖了你罢。’不过到了交鹿的时候,他又说道,‘你要知道这领路的——尼基扬说时指着那最前面的鹿——是不能用钱买的呢。倘若你平安的归来,我用相同的价钱要向你买还的。’你看,这是多好的鹿!因此,价钱自然也着实不小。但是值得的,不吃亏的。单是那领路的,花了二十五卢布呢。” 片时的静默,接着尼基扬又开始说话。 “只能从米哈伊尔·奥西波维奇叔叔[22]弄得不要利子的借款。叔叔直截了当的对我说道:‘尼基扬,你是个傻子。’是的,他这说样说,‘尼基扬,你是个傻子。你为什么不当告诉我你为他赶车的那家伙呢’?” “那家伙是谁?”我接着问。 “例如你,先生。” 我竟有了许多机会,知道“那家伙”在我向导的字典中是一个好字眼呢。 我们这样走了不到十俄里,尼基扬忽然把车喝停下来。 “我们要在这里弯到五俄里外的雅库特人的幕中去。因为我有你Gussi在那里,像这样只穿着Molitsa冻得全身冰冷,谁高兴!本来,尼基塔是答应我穿Gussi的。” 这无意义的曲折,使我禁不住吃了一惊。因为雅库特人的帐幕距别列索夫不过十俄里地!尼基扬本来是应当昨天去拿Gussi的,但他这二天来却尽是喝酒。 “不要紧的,”我对他说。“我反对弯到那里去。谁都不知在那里会发生什么事。你应该事先明白。倘若你觉得冷,你可以把我现在坐在下面的皮衣,拿去穿在你Malitsa的内部。并且,我们若平安的到了,我还可把我穿在身上的羊皮衣给你,这比Gussi还暖热呢。” “那么好的,”尼基扬高兴的回答,立即赞同我的意见。“只要能不冻坏,谁还要Gussi呢?呵——呵!”他呼喝驯鹿起程,“这些鹿,我们用不着鞭子。呵——呵!” 但是他的兴奋可没有多久。酒力征服了他,他在车上摇荡着,竟沉沉的睡去了。我促醒了他好几次,每次他把身子摇了摇,用长鞭打那驯鹿,喃喃的说,“这有什么要紧。无论怎样,鹿总是走着的。”——这样他又睡去了。驯鹿便慢慢的缓了脚步,简直成为徐行。因了我的呵斥,算又快了一点。两小时过去了,我也禁不住睡了过去,但是不数分钟,觉得驯鹿似已停止,就瞿然的惊醒。我依旧是朦胧半睡的,我有点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 “尼基扬!”我喊着,一面并用手撼他的肩部。但他只懒懒地口中自语,“叫我怎么样呢?我已什么都不能做了。让我睡一忽罢。” 我觉得我的处境是非常危险,因为我们离别列索夫,还不过三四十俄里。我的脱逃,倘若一旦被发觉,像现在这样的停顿在这里,是很容易被人追及的。我觉得默不作声是不行的,我应当有独断的处置。 “尼基扬,”我喊着,将皮帽从他的头上拉下,使之冻露在严寒中。“你倘若再不醒来赶车前行,我要把你丢在雪中,独自的走了。” 我的言语和刺着他头上的寒气,到底使他醒觉了一点,可是至此却发现他在睡中把鞭子丢失了。 他摇摆着身子,擦了擦睡眼,寻觅了久之,到底在车中寻得一柄小斧,他便用小斧斫了一枝小枞树,削去枝叶,当作鞭子。用了这新鞭子,我们于是再继续上我们的旅程。我决定从此要把车夫紧紧的管束起来。 “你可知道你现在的事么?”我厉声的问。“这不是玩的。你的意思,难道以为警察捉了我们去:‘将赞美我们么?’” “自然我知道,”尼基扬答,比较的清醒一点了。“你赶着的那头鹿怎样?就是那第三头,是不行的。第一头,真是没有比这更好了,第二头也算是好的,但是第三头却谁也不能否认是不行的。” 到了天明的时分,寒气更烈,我在羊皮衣外加上Gussi所以觉得颇为温暖,但是尼基扬的情形却愈来愈坏。他的酒意已消失了,寒气直侵入他的Malitsa,使这可怜人从头至足都打着颤抖。 “把皮衣穿上罢,”我命令他。 “不,已太迟了。现在反是要我的身体来过暖皮衣了。” 过了一点钟,我们这才看见所谓Yourta是用木板造成的三四所肮脏的房子。 “我去几分钟,暖一暖身体,并且去问道路……”尼基扬说着就走了。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十五分钟。一个异样的人物,身子完全给毛皮包着,走向雪车来,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一会,才走开。天色渐渐的明了,森林和脏污阴沉的Yourta显出可怖的景象。“这事到底怎样结局呢?”我在自问。“我能够和这醉汉再同伴前进么?我们倘若仍以这样的速率行进,那是不消说很容易被人追及的。并且,他若醉了,谁知道他会说什么。倘若不幸走了风声,报告到别列索夫,那便什么事都完结了。即如他们追不上我们,但是他们可以拍电报到沿铁路的各站去。这样,若仍继续前行,不是没有意思么?”我心灰意冷的自己询问着。 半点钟过去了,尼基扬还是没有归来,我决定自己去找他,但是忽然想起,我没有注意他走进哪一个Yourta。无可如何,我便走到路旁最近的一个去,我从阴暗的窗子内望,炉上有火毕毕剥剥的烧着;在坚实的地坪上放着一把小茶壶,正吐着水气;木板的床上,坐着许多人,其中一个便是尼基扬,他手拿着一个瓶儿。 我用力敲着窗子及墙壁,一会,尼基扬出来了,他穿了我的皮衣,长过他的Malitsa二寸。 “上车赶路去,”我厉声的说。 “好,好,”他顺从的答。“现在不要紧了,我温暖了,我们走罢。今天晚上,我们走得远远地,将谁也不能见到我们了。但是那第三头鹿太不行,我们得解了缰绳,让他自己走了。” 我们这样又继续了行程。 ※ ※ ※ 此时,大约已有五点钟光景。月早上升,照得很亮,霜气凛冽,在空气中几乎已可感觉到白日之到临。我穿了羊皮及鹿皮的外衣,非常温适。尼基扬似乎很安心而快活的,驯鹿也走得很顺利。我觉得有点瞌睡,时寝时寤的,眼前的景象,似乎并没有变。我们的车子似正在一沼泽的不生林木的地方进行。雪地之中,没有枞桦等树,只是一条车辙像带样几于不可见的蜿蜒曲折着。驯鹿的行走很安详而持久,呼吸的声音很响,有如小机关车在喷着水汽。尼基扬除去了白皮帽,把头露着。以此有鹿的白毛飞散在他蓬耸的红发上,像撒了霜似的。“我们是在继续前进,”我想,心头感觉到热烈的愉快。“一二日内,他们或尚不知道我的逃走,若是这样,他们便不能追到我了……我们是在继续前进呢。”大约到了清晨九点钟的时候,尼基扬把鹿喝停下来,路旁,几乎可说是路上,有一个Tschum,便是像圆锥形那样的鹿皮盖成的大帐幕。帐幕近旁停着一辆配好驯鹿的雪车,有木柴堆着,新剥下的鹿皮和一个生着巨角的鹿头挂在绳上,两个小孩,身穿鹿皮衣服和鞋子,正与一群狗子为戏。 “这Tschum是哪里来的?”尼基扬惊奇的叫。“我以为非等到维什普廷斯克[23]的Yourtas不见人的了。”他于是下去询问,原来这些奥斯提亚克人[24]是从二百俄里外的住居地到这里为着毛皮来捕栗鼠的。我拿了器皿及一些粮食,我们就从挂着鹿皮的小洞蛇行而入,预备早餐,并且喝一点茶。 “Paisi,”尼基扬对他们寒暄问好。 “Paisi,Paisi,”回答的声音从各处投来。 地上尽是一堆堆的鹿皮,这当中就有人在动着。因为昨天是节日,所以今天谁都有点醉醺醺的样子。 室的中央烧着火,烟气绕绕的,到底在幕顶的一个口上得了出路。我们在火上投了几枝木柴。把茶壶挂在上面。尼基扬与他们兴高采烈的谈着话,他的奥斯提亚克语是非常流利的。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显然是刚在哺乳的,立起身来走到火旁,胸部坦露着,并不遮掩。她的样子丑极了。我给她一些糖果。立即,就有二人起立向我们走来。“他们是向我们讨酒喝的,”尼基扬翻译说。 我给他们一些酒,含着百分之九十五的酒精。是非常强烈的。他们喝着,频蹙着面孔,手拍着地,甚至那坦胸的妇人也喝他应有的份子。“老人再要一杯,”尼基扬说着,拿第二杯给老年的奥斯提亚克人,他头顶秃着,两颊作红色。“我已四卢布雇定这老人领我们到塞霍明斯克的Yourtas了。他的车子先行,为我们开路。这样,我们的驯鹿随着他的雪车,便容易走了。” 我们喝过了茶,并吃了些食物。我送了他们一些烟卷。我们把行李载在老人车上,人则坐在自己的车上、这样便重新上道。太阳光辉的照着。我们的路是打一个森林经过,空气中似充溢着一种喜悦的气分。忧心烦恼已从我的肩上卸去了。在我们的前面,奥斯提亚克人驱着他那三头上等的牝鹿,他一手拿着一条长鞭,鞭的一端上是镶着铁的。尼基扬现在也有了新鞭子了。牝鹿拽着老人的雪车飞快的前进,我们的鹿则竭力的追逐,以期不致落在后面。 “为什么那老人露着头赶车的?”我奇怪奥斯提亚克老人为什么敢把他的秃顶去犯像刀刺样的霜气,因以问尼基扬。 “这样,酒气消散得快一点呢,”尼基扬回答。果然过不了半点钟,老人停下车来向我们讨酒喝了。 “我们得请请他呢,”尼基扬说着,似乎同时,自己也应在被请之列。“他已把他的鹿配好了,你看。” “是的——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刚要到别列索夫买酒去,他想,倘若让他到了那里,他必定要说出来,为使我们的事不要担心起见,所以我雇了他。这样,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转呢,总得有二三天的耽搁,那么我就不用恐惧了。那时,倘若有人问我‘是你给他赶车的么?’我可以答说。‘我怎知道他是谁呢?你是警察我是车夫。你不是领受薪俸的么?你的职务是在看到什么,留心什么;我呢,职务是赶车呀’我这样说,可对么?” “很对。” 今天是二月十九日,明天便是帝国议会开会的日子。大赦!帝国议会的第一桩事便是决定大赦。这办得到么?也许可以。这样,还是等大赦稍有进步的好罢。像尼基扬所说的“为使我们的事不要担心起见。” ※ ※ ※ 过了维什普廷斯克地方的Yourtas,在路上,你们见到一口装着面包的袋,其重实不止一普特(1Pood=36lb)。尼基扬不顾我的极力阻止,竟把袋拾起载在车上。后来,我乘着他醉得糊里糊涂的时候,仍旧把来抛掷在路上。等他醒来,他才觉得不但是袋,连他在用着的那条鞭子也不见了。这些驯鹿,真是奇异的动物呢!他们不知道饥饿,也不知道疲劳。饲它们的时候是在我们出发前的二十四小时,我们现在已走了二十四小时,但他们却仍旧没有饲过什么东西。据尼基扬说,他们现在是在“健全状态”。他们的脚步还是同样的毫不疲乏,每小时大概走八到十俄里。每行十或十五俄里,车夫则休息两三分钟,以舒鹿肚子的气,然后再继续上道。这一个过程叫做“鹿程”在这里一带地方,计算距离是不说俄里,用这“鹿程”的。大概五个“鹿程”,当俄里六十或七十。 到塞霍明斯克的Yourtas,即我们约好与老人的雪车分别的地方,至少还得有十个“鹿程”。好远的一个距离,我的精神又兴奋起来了。 大约晚上九点钟的时分,天色已黑了久久,我们遇到了数辆雪车,这便是我们出发以来第一次所见到的。尼基扬想一声不发的通了过去,但是不能够。因为路很仄隘,我们的鹿子把路让的太不行了,致他们的车辆陷在雪中,直到腹部。有一个车夫走近我们,呼着尼基扬的名字问道:“你给谁赶车呀?路可远么?” “不,并不很远,”尼基扬答道。“我是给一个商人赶车,从奥多斯克来的。” 这次相遇以后,他的感情似乎有点兴奋。“真倒楣,定是什么恶鬼差了来的!我业已五年不见他了,他还认识我。他们是希里亚涅格人[25],从离这里有一百俄里的利亚平斯克[26]到别列索夫去办酒及货物去的。明天夜间,他们可以到那里市上了。” “这在我是都没有关系的,”我答。“因为现在已谁也追不上我们了。但不知你回去可有什么困难没有?” “我为什么有困难呢?我可以说我是一个车夫。我的职务是赶车,谁雇我我就给谁赶。政治犯或商人,既不写在额上,我怎知道。你们是警察,所以仔细的留心他们。我是车夫,自然只知赶车。这样,对么?” “对得很。” 夜色很黑暗而阴沉。月亮要到将破晓的时候始能上升。但是,不管是怎样黑暗,驯鹿还是继续的赶程前进。我们在路上,什么人都没有遇见。直到夜间一点钟的光景,忽然,我们由黑暗入于一个光明的境地。在近路处有二个人蹲坐在一堆火旁,一高大,一矮小。水在壶中沸着,一个奥斯提亚克孩子正在从茶砖上切下茶来,投于沸水当中。 当我们走进火光的圈中,我们的雪车和驯鹿。遂好如彼此之间放下了一重帷幕,消失不见了。我们听见这些奥斯提亚克人间,彼此说着奇异而不可解的语言。尼基扬从孩子手上取过一支杯子,舀了一杯沸水,放一块冰在当中使之冷却,就一大口喝了下去。然后把杯重盛着雪,倾在壶中。他的样子,正如在此荒凉寂寞之地,于四周浓黑的火光上,作神奇的药品的调制。 我们的驯鹿渐渐的现着疲劳的样子了。我们每次停时,驯鹿必彼此相并的卧下来啮着雪块。 大约二点钟的时分,我们行抵塞霍明斯克的Yourtas。我们决定把驯鹿在这里休息一下,并且与以饲料。 所谓Yourta者,并不是游牧民族的帐幕,这是一种木板构成的永久的住处。但是这里的Yourta与我们在托博尔斯克道上所休息的却大不相同。在那里,可说是农民的小屋,其中分作两个房间,有俄国式的火炉,有茶炊[27]椅子——不过一切都比普通西伯利亚农民的小屋粗陋污秽而已。至于这里,则只有一个房间,没有火炉,只是原始的烤火的炉子。也没有器具什物,门洞很低,窗门用冰遮着籍代玻璃。但是,当我得以脱下鹿皮及羊皮的衣服,鹿皮的鞋子的时候,我已觉得非常满意了。一个年老的奥斯提亚克妇人,就把我这些脱下的东西挂在火旁使干。原来这二十四小时来,我简直一点东西都没有入过口呢。 这是多么舒服呀,坐在铺着鹿皮的板床上,和着半冰的面包,吃那牛肉以静等茶水之沸!我喝了一小杯的白兰地,就觉全身都充满了热气,精神也不禁为之振了起来。这还不是我的旅程的终结,我真有些不信呢。 一个年轻的奥斯提亚克人,长发上结着红色带的,从一张板床上立起身来,出门去给我们喂驯鹿。 “他用什么东西去喂呢?”我问尼基扬。 “苔藓。他把鹿放到有苔藓的地方,鹿就自己会刨开雪块。它们自管自的吃着,直到果腹,是用不着怎样去照料的。” “他们可还吃粉皮么?” “他们除了苔藓,什么都不吃,除出从幼是用粉皮养大的,但这却很少很少。” 老人促醒了一个年轻的妇人,她就立起身来走到室外去,她用一块布遮着面孔,俾不致为我所见。样子很显然的,她是出去帮助为我们喂鹿的她的丈夫去的。奥斯提亚克的男人。面貌大概都是一种懒怠的神气,所有困苦的工作,都是女人做的。女人不但担任Yourta中的一切事务,并且还可常看见她们,挟着枪去外出射栗鼠黑貂。有一次,一个从托博尔斯克来的林户告诉我,一些关于奥斯提亚克人的习惯与风俗。这人的样子,大概是来考察托博尔斯克省的荒地,曾经雇用奥斯提亚克人作过向导的。他说,他所雇用的奥斯提亚克人,凡来作工,都是带着一个女人,妻子,母亲或者姊妹同来。女人为他担负一切器具如斧头、茶壶、食物之类。男子则两手空空,只在腰带上挂了一柄刀。倘若遇到打尖过夜的时候,女人当先要去扫除污秽,预备寝处,并且从男人手中接过他的腰带来——男人为求舒服起见是常常解下来的。同时,女人还得生火烧煮食物。男人呢,大抵坐了下来,吸着烟斗静等着…… 茶已煮好了,我因为口渴,立即举杯欲饮,但是那一种腥味,实在使我不能忍受。我于是放了两茶匙的冬青莓精在杯中,这才把鱼腥的气味盖了过去。 “你可不觉得么?”我问尼基扬,他似觉得毫不介意的。 “鱼在我们是不成问题的。我们还吃生的呢。有时刚从网上捕来,还是泼刺的在手上跳着的。我们觉得再没有比鱼的滋味更好了。……” 年轻的女人回来了,她用布半遮着面孔,她立在火炉旁边整理她的衣服,态度有如女神,把我们全不放在眼中。以后不久,她的丈夫也随着进来,以尼基扬为翻译提议要我买五十张栗灰鼠皮。 “我告诉他们说你是奥多斯克来的商人,所以他们要你购买毛皮了,”尼基扬向我解说。 “那么告诉他我回来还要停留,现在我买了皮没有用处呢。” 我们喝着茶,抽着烟。驯鹿既已喂好,尼基扬便睡下就寝。我固然是渴欲一睡,但是深恐一睡就要到明晨才能醒来,所以决坐在火房,用铅笔及记事簿,记我第一天白天与夜间的事情及感想。事情是多么简单而容易呀——真是太容易呢。 大约四点钟的光景,我唤醒尼基扬和奥斯提亚克人,便是我们雇来作向导的。我们这样就离去塞霍明斯克。 “把头发用带与环来结起,这是奥斯提亚克人的习惯么?”我问。“他们定是每年不过梳头一次的。” “那倒不止呢。他们当酒醉的时候,便彼此扯住头发尽拉,到了力弱的人喊说‘放手罢’,然后放了手,再来喝酒。他们没有争斗,他们都是性情很好的。” 离了塞霍明斯克我们不久便到索西维河。我们的路是跨过了河,再穿过一个森林。风刺面的吹着,要想笔记是不可能了。走了不一程,我们到了一个旷野,一边是桦树,一边是河床。景色实非常单调而无味。回头望望我们过来的车辙,则已因风给雪遮没了。忽然,我们的第三头鹿,陷在雪中,想拼命的跃起,哪知陷的却更深。这使其他的二头鹿亦不能前进。于是在河上及通过结冰的沼地的时候,我们只得下车步行。然而我们的不幸还不止此,我们那头领路的驯鹿——是没有鹿足以与之相比的——他的脚步跛了。他拖着他的一支后脚,竭力想通过这困难的路,他垂着头,一面前进,一面舌尖舐着地下的雪,表示着他是在用尽非常的力。忽然,我们来到了一个小山,我们的路是当高峻的雪岸间。驯鹿们紧挤在一起,大似外面的二鹿夹举着当中的鹿而前进的。领路的那鹿,他的前足在流着血。 “对于动物,我知道一点医法,”尼基扬说。“是你睡着的时候,我刺他出血的。” 他于是再停下车来,从腰带间拿出一把刀,衔在齿上,用手指擦那领路的鹿的受伤足。“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他怀疑的说。一面他就用刀在蹄上面探着,可怜的动物举着脚卧在地上,一声不响的只舐着脚上的血。这景象真有些惨。鲜红的血迹,印在洁白的雪上,表示我们曾在这里停留。 我劝告尼基扬把奥斯提亚克人车上的鹿,换到我们的车来,而把我们的鹿则换到轻轻的车去。这样,可怜的跛足的领路的鹿,反须随着我们了。 我们从塞霍明斯克出发,已走了五小时,现在,在我们与奥维(Ourvi)之间,尚有同样的距离。到了那里,我们便可从富有的畜牧家萨鲁昂·潘图伊[28]第一次更换我们的鹿,但不知他可答应他的鹿走这么许多路否呢? 我和尼基扬把这事情讨论了一番,“也许我们仍得向萨鲁昂买三头鹿呢。” “这有什么关系,”尼基扬高兴的答。“我们买就是了。” 显然的,我的前进政策在尼基扬,其所得的印象是与我对斐利亚·福克[29]的冒险故事所得者相同。这想是大家都知道的,斐利亚买了象,买了汽船,等到没有燃料烧炉子的时候,便把船上的帆索器具都拿来应用。 说起了可能的新困难,实在使尼基扬增加了气势,兴奋起来,尤其是当喝过了酒的时候,这差不多常是这样的。他与我完全同意,映着眼睛说,“这次行程在我们只值一分钱。这在我们算得什么呢。钱是我们不在心上的。鹿么?倘若有人肯卖,我们就买一头新的。鹿,我是一点也不可惜的。只要能够走,我们便继续前进。呵,呵!大事便成功了。我可对么?” 于是我再回答道:“很对。” “要是尼基扬不来,便没有人给你赶车了。我的叔父奥雪是一个良善的人,对我说:‘尼基扬,你给那家伙赶车么?去罢。从我这里带六头鹿去,你可以不要一个钱。’还有苏斯利科夫下士[30]说,‘你给那汉子赶车么?这里五卢布,给你的。’” 这是未之前闻的奇事。“为什么呢?”我问尼基扬。 “便是我应该为你赶车。” “但是,他为什么这样关心呢?可是出于真心的么?” “天在上面,那下士便是这样说的。他爱他的同胞。他是肉体精神都和你在一处。因为我们知道‘你是为了谁,受苦到这田地的?这是为的人类,为的一般穷苦的人民。’于是他说:‘尼基扬,这是五卢布,给你的。你去给他赶车,我来替你祝福。去罢。我会担负这个责任。’” 我们的路走进了一个森林,所以立即便平静起来了。因了树木的遮蔽,风不能吹雪下来。太阳本已高升,但在森林中却是黑的,可是比较的暖热。我除去了Gussi,只穿羊皮外衣。那从塞霍明斯克来的奥斯提亚克人,带着我们颓疲的鹿,始是在后面,我们得时时停下来等他。四周都是巨大的树木,黄色光泽的干上没有一根枝柯。看上去样子颇似一列巨大的蜡烛,使人觉得如在通过一个伟大的古园。这当中,静到没有一点声息,只有偶然一对白色的小雀,是很容易误认作小雪块的,飞跃的在树林深处鸣着。忽然,我们走到了树林边缘,路由一座高峻的小山下降到河上。我们的雪车不知怎样翻了一个身。我们重新整好,越过索西维河,以后便又是一片平地。在这里,露出雪面的也是那些业树。我们似又走到一个沼泽中来了。 “我们已走了好多俄里了?”我问尼基扬。 “我想怕有三百里。但是谁能确切的说呢?因为从没有人测量过此地的路程。或者米哈伊尔天使[31]曾经测量过,除外便没有了。关于这里的路程,曾有一个老故事。有一个妇人想用她的手杖来量这路,但是她到底不成功。不过不要紧,只要是天气好的话。三天之后,我们便可到镇区了。因为有时常遇到坏的天气,有一次,我在靠近利亚平诺[32]的地方遇到了雪。整整三天,我只走了三俄里。所幸上帝保佑,没有丧命。” 我们行到了小奥维,基地由三四个Yourtas合成,但三四个Yourtas,却只一个是居人的。当二十年前,本来都是住着人,可是奥斯提亚克人的绝灭,真堪惊人呢。再过去十俄里是大奥维,不知萨鲁昂·潘图伊在那里不在?他肯把驯鹿换给我们么?倘其不然,我们的鹿实在是不能再前进了。 完全出于意想之外,在奥维竟一个农人也没有,他们都带着驯鹿移居到两鹿程的游牧幕地中去了。于是我们只得折回几俄里,然后离路斜行。本来我们只要留在小奥维询问一声,那就可以省几点钟的。我意气沮丧的,一面等女人们找驯鹿来换去我们那跛足的领路的鹿。 这里的女人,像各地方的一样都是喜欢喝酒的。当我把粮食包打开的时候,她们都围了拢来向我讨酒。我托着尼基扬的翻译向她们说话。尼基扬能够说俄语、希廷雷语、两种奥斯提亚克语及雅库特语。而此地的奥斯提亚克人是除了几句俗语以外,不知道俄语的。这种俗语以及公然传布的酒类,便是俄国文化所唯一的给与此等部落的。听起来真奇怪,在一堆奇异的奥斯提亚克语的声音中,忽然像流星样闪过我们所常用的一个俄文,他们说的特别响亮,一点重音的形迹也没有。实际,他们连“你好”这一句俄文的寒喧语也不能说呢。 我不时给他们以卷烟。但是他们只轻蔑的吸着。他们的咽喉已给烈酒练强,对于这微弱的烟,已感不到什么了。甚至如尼基扬,他对于文明的产物抱着非常的尊敬的,也对我说我的卷烟不好。“这不是这些人能享受的东西,”他说。 我们驱车出了游牧幕地。我们的四周是何等的荒凉寂寞呀!驯鹿踏着深雪而前进,一不当意,常悬挂在处女林的枝上,所以车夫之探路前行实在是出于我的意解以外。他似乎具有特别的感觉,像驯鹿一样,不管其角之枝芽,仍能在草莽中走直进的路。我们在奥维所得的一头新领路的鹿,他的角很大,分叉很多,占很大的地位。而沿路一带尽是低矮的树枝,所以照情形他似乎一定要被纠住。但是到了最后,他只要微微动一动。即如一枝树枝也碰不着他。我静观他的闪避前进,许久许久。像我们合理的心中,其本能的每一表现常有神秘的事情在内一样,这也是无限的神秘。 于此,我们又来了一个不幸。那位老农带了他农奴到养他其余的鹿的夏幕中去了,他虽然是随时可回来的,但是谁也不能确定什么日子。他的儿子,一个兔唇的少年,不敢作主答应我们。我们非等着不可。……尼基扬于是放了我们的鹿,使之去吃苔藓,为了不至于其他的鹿误认起见,他把自己的第一字母剪在鹿背上。以后,他着手修理我们的雪车。因为一路的颠顿,几乎已粉碎了……我满腔心事的在田场上开踱了一会,然后走进了帐幕。幕中,一个年青的奥斯提亚克妇人的膝上坐着一个年约三四岁的赤条条的小孩,他的母亲正给他穿衣服。 “在这严寒霜雪冷到四五十度的气候,他们怎能与小孩共住在这样的帐幕中呢?”我惊奇的问。 “夜间是不要紧的,”尼基扬说。“他们可以用皮把身子裹起然后就寝。我曾经在游牧人的幕中度过冬季,奥斯提亚克人大概都是赤条条的,用Malitsa把身子裹着,然后钻入一堆毛皮中去,这样子的睡固然很好,但是早晨的起来可不行。所有的被铺衣服上都结着冰雪,你简直要用斧头才能击碎。所以起身实是一桩难事。” 年青的奥斯克妇人把孩子包在她的Malitsa中,就哺乳给他。孩子这样吮着乳,要到五六岁才停止。 我要他们给我烧一点水。尼基扬从行李包中拿出茶叶来倒在他的手掌上,我以前没有留心他的手掌,那知不看犹可,一看,呀!这是什么手掌!——就这样把茶叶放入茶壶。我实在没有勇气去说他,无可如何,我还得喝那做过许多事,拿过许多东西,而长久长久未经洗涤的手掌所拿过的茶叶。 奥斯提亚克的妇人既然哺好了孩子,便用细致的刨木片为他洗涤擦身,等到衣服穿齐整,就任他跑出幕外去。她对于孩子的周到,真是堪惊,完全是一种慈爱的态度。 现在她开始作工了,她用鹿筋缝制鹿皮以为Malitea。这工事不但经久,并且还同等的美丽。全衣的边都是饰着黑与白鹿皮小片,而每条缝线则为红色材料的条片。他们一家人所穿的都是鹿皮,都是家中妇人手制的。这是多么大的工程! 那大儿子是睡在幕角的床上,他因为害病已整整睡了三年。得到了药的时候,他便巨量的服。但是在这幕中,当着露天,他已度过三个寒冬。他的面孔样子异常的聪明,痛苦的形迹留在上面,有如思索过度似的。……我记着在这区域的某地,就在这些人民间,别列索夫的青年商人多布罗沃尔斯基便是因为热病这样睡了许久,无人注意而后死去的。 潘图伊,便是我们所等候着的老人,他大概有五百头驯鹿,他在全省便是以富有著名的。因为对奥斯提亚克人而言,驯鹿便是他拥有的一切。他的衣食,他的行走往来,都取给于驯鹿。没有几年以前,一头驯鹿值五六个卢布,现在每头可值十至十五个卢布。据尼基扬说这是因为有一种常有的瘟疫,使驯鹿成百的死亡的缘故。 ※ ※ ※ 天色渐渐的黑了;照情形今夜是不能立即得到驯鹿,但我却无论如何不肯灰心。等待老人的迫切,真是从来没有像我此时样的了。当他和他的一般人回来的时候,天色业已全黑了。他走进幕中,对我们客气的为礼,然后就坐在火旁,样子大似一个主人回转家来。他的仪容态度,使我觉得有点吃惊。自然,因为富有五百头的驯鹿,所以他能享受君王样的高贵,他简直就有帝王的巍然独尊的态度。 “尼基扬,请快一点就把我们的意思告诉他!我们为什么还要虚耗时间呢?” “等一会,他们就要晚餐了,我们此时,着急没有用的。” 一个广肩阔背的农夫,是老人的待役,走了进来,他含糊的对我们寒喧,然后走到黑暗的一角脱去湿透了的鞋子,再到火炉旁来,多可怕的面孔!鼻子是没有了的,上唇向上翘起,从他常是开着的唇间,露着一列白色的牙齿。太可怕了,我转过头去。 “我们来给他们一点酒好么?”我问尼基扬,关于这类的事,我是尊重他的意见的。 “好,此时正是时候,”尼基扬答道。 我拿出酒来。那位媳妇,刚才因为老人进来把面孔遮了起来的,就燃起一片枞树皮,当作火把,去柜中照寻饮酒的杯子。她拿出一支铜杯来,尼基扬用衣角擦拭一下,然后满满的斟了一杯。老人深深的作了一个躬,一语不发的把足足含有百分之九十五的一杯酒精的酒喝了下去。他连面上的筋肉也没有动弹。以后便是那位兔唇的大汉。他也同样的饮了一杯,但这在他是太烈了。他蹙起面孔,把酒吐在火中。第三人饮了把头左右的倒着。以后轮到那个病人,但是他只饮一点,大半还是剩着。尼基扬就把这倒在火中,表示所倾的是怎样的烈酒。酒在火中,立即放出明亮的光焰来。 “好烈的酒,”老人泰然的说。 “好烈的酒!”兔唇的重复了一句,又吐了一口。 “真利害得很!”第三人加重了一句。 以后,尼基扬照样饮了一杯,他也觉得太烈了。他用茶倒入酒瓶,举至头上摇着,使酒淡和。于是每人又来了一杯。然后又用茶冲了一下,大家再饮了一杯。最后,尼基扬便提出要商议的事来。 “Saka chosa!”老人说。 “Chcsa,saka chosa!”大家同声的和着。 “他们说的什么?”我不耐烦的问。 “他们说路远得很……到矿区,他说要三十卢布。” “那么到尼亚克谢苗[33]好多呢?” 尼基扬含糊的说着,表示不满意的样子,但是他毕竟对老人说了,翻译给我听道:“到尼亚克谢苗十五卢布,到矿区三十卢布。” “什么时候把鹿交我们呢?” “天明的时候。” “现在就交我们不行么?” 尼基扬面上现着冷笑的样子把我的问话译了出来。他们都哄然的摇着头。我这才明白今夜是已不能再前进了。我于是走到外面来,是平静而温暖的气候。我在院子中往来的闲步了一点半钟,然后始躺在雪车上就寝。 我用羊皮鹿皮把身子裹着,我好像睡在皮地狱中。帐幕顶上,有一圈黑烟,轻淡的飘着。四周是深沉而寂静。星光明亮的在空中闪着。树木像守兵样兀立在四处。鹿皮的气息,挟着我的呼出的水气,使我不能自由的呼吸,但是鹿皮使我温暖,夜的寂静使我觉得神清气爽。我睡去了,决意在晨曦一上即要唤醒农人。因为我们所空度过时间真是太多了。 ※ ※ ※ 夜间我醒来了好几次,每次醒来,我感觉到恐惧与不安,但是四周的黑暗还是这样的深沉。大概过了四点钟还不多久,我以为曙色渐明了,便起身爬到幕中去,我在地坪上找睡着的人,直到我寻到尼基扬,我便把他撼醒。以后不久,大家也都醒了过来。森林的生活和这酷寒的气候,甚至对于自然的儿童也有大的影响。每个人醒来的时候都咳嗽着以润他的喉咙,所以常有吐痰在地上的事,我因为忍不住,只得再走到外边空气中来。正在幕外,有一个十岁年纪的小孩。口喷着水在手上擦他污秽的脸。洗好了之后,复仔细的用铇片把脸擦干。 那个没有鼻子的汉子则同着另一人,偕着狗出去带驯鹿回来,但是足足过了半点钟,这才见第一批鹿从树林中出来。 “他们必是四处赶了拢来的,”尼基扬解说,“全群的鹿大概不久就可到了。” 但是尼基扬的乐观论可没有什么影响,足足过了二点钟,这才有相当数目的鹿,足以资我们的选择。驯鹿们或往来于帐幕的四周,或则在雪中打滚,或则聚在一处,或则四面散开。此时,太阳已高升到树梢,帐幕所在的旷地中满布了光辉。驯鹿的影子和半影,映在雪上,大的小的,黑的白的,有角的无角的,形成一幅伟大的图画。狗算是鹿的警卫者,当有一群鹿要走向他处的时候,这毛蓬耸着的小动物便追了过去,狂吠着,于是鹿乃急急的回转旷地的中央。 但是这美好的景色,依旧禁不住我不想到时光之空耗过去。二月二十日,即帝国议会开会之日,在我实是一个不幸的日子。我是焦灼的在等待他们的选择驯鹿。 我们在此地所费的时间是太多了!我开始算了一算。我们到奥维还得有二三十俄里难行的路呢。倘若 警察在我失踪之后一天发觉了我——或者他们遇到了尼基扬的一个朋友,那朋友是喝酒爱说话的——或者他们找到了我们的车辙跟着前来——他们是尽有时间可以追及我们。这样说来,这次的担搁实在关系太重大了,因为我们还只走了约三百俄里呢。 我于是厉声的向尼基扬说话。我们应当初时答应老人多给他一点钱,——只要昨夜能够动身,什么条件都可以。他们的言语,我倘若能说,我一定自己和他说了。但是正因我不能说他们的话,所以不得不依赖尼基扬。 尼基扬扳着面孔望我的肩头,“倘若他们不愿照你所要求的办,你有什么法子呢?”然后突然的看着我的眼睛又说:“不要着急?我们必能平安的到那里的。” “尼基扬,你能保得定么?” “我敢确切的说,我们必能平安的到那里的。” 突然我感觉到似乎用不着恐惧什么了。我举目望望自己的四周。圹地中全部都是驯鹿!奥斯提亚克人穿了踏雪鞋正从森林中出来。我觉得我的一切怀疑质问都是愚妄而无意义。自然,我们能平安的通过的。 ※ ※ ※ “现在,他们就可以把驯鹿捉住了,”尼基扬说。我看着他们。每个奥斯提亚克人都拿着一条绳子,绳上结好一个圈套。主人慢慢的把绳子绕在他的左臂上,态度异常尊严。他们谈说了一会,这显然表示着在讨论方策并选择驯鹿。至此,尼基扬也去帮助他们。他赶着一群驯鹿,使之经过老人及另一奥斯提亚克人的面前。那个没有鼻子的则立在稍远的地方。受惊的驯鹿紧挤在一团跑去,霎时但见一列的头与角。众人的眼光似乎注在某一鹿上。老人把圈套投去,但是失望的摇着头。另外一个奥斯提亚克人也没有投中。此时,鹿稍稍走近了那没有鼻子的人近旁。我用心的望着他。他的镇静凝神的态度,他的确然自信的模样,使我觉得他是可恃的。我是在他未投绳子以前,已断定他必能投中的了。飞样的绳子使鹿都四处窜散,但有一头巨大而白色,颈上系着木棒的,却跳了一二跳,然后立定下来,四处的走着。圈套已连头带角的把他捉住了。尼基扬说他们已把那一群中最狡猾的一头捉住,这一头鹿,倘若跑了,全群的鹿会跟着他走的。现在既已捉住,其余的鹿便容易就范了。奥斯提亚克人又重把绳子绕起。我也禁不住动了猎人的心情,我从尼基扬知道他们的对象是一头巨大 的牝鹿,两角很短的,我便加入他们去猎鹿。我们一同赶着一群鹿,那大牝鹿也在期内,但她似乎知道自己是被选中走了的,她离开鹿群,倘若没有狗逼着她转来,她竟要打算向林中逃跑了,我们于是又把鹿聚集起来,重把那大牝鹿集在这鹿群中。这一次,又是那没有鼻子的人捉住了她,他把圈套恰恰的套住她。 “这牝鹿是不生育的,”尼基扬说。“意思便是她能够多做事。” 其次捉到的是一头巨大的雄鹿。同时之间,他给两个圈套套住了。以后,大家休息了一会。为着要选捕而聚集的鹿群,至此,遂让之越过防线跑到森林中去。因有两个人随着同行,我们还得等一点半钟,候他们的回来。一共我们是捉了十三头鹿,七头给我们赶路,六头则家中备用。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我们带了四组,每组三头鹿,出发。余下的一头则系在农奴的车后,留作预备。这农奴是伴我们直到矿区的。 ※ ※ ※ 我们留在奥维Yourtas的那头跛了足的鹿,现在痊愈了。他一动不动的卧着,样子怪可怜的,毫不抵抗的让人家去捉他。尼基扬又使他出了一次血,但是依旧没有效果。奥斯提亚克人说他定是伤了足了。尼基扬犹豫不决的立着过了一会,然后决定卖给屠户,他得了八卢布。那买主便用绳套着这可怜的动物,牵了自去。想起了这动物的命运,刚才还是充溢着生命的,不禁使我伤感。照着我们的契约,要等我们安全的到目的地,鹿始归他所有,但是尼基扬却并不征求我的同意的管自卖去了。不过我也并不向他提出反对。尼基扬把八卢布放在袋内说道:“这样,我算损失了二十卢布。”他完全忘记本来出钱买的是我,忘记了他曾告我的话,说能够载我到目的地。现在,我们固然已差不多走了三百俄里,但我们已得雇别的鹿了……今天天气很温暖,雪在融化。鹿蹄所过,大块轻松的雪,随着陷落,使我们的前进,感到非常困难。我们领路的鹿是一头性质镇定,失去了一支角的。右面是头牝鹿;当中是一头小而肥的,还是第一次拉车,在两头具有经验的动物中间,他很能尽他的职务。奥斯提亚克人赶着载我的行李的雪车。他已在Malitsa外加上红色炫目的外衣,在白色的雪地,灰暗的森林,灰色的驯鹿中间映着,他是一个极不调和的特出的东西。 路是这样难行,连系我们的鹿与第一辆雪车的皮带已断了二次了。每次我们停车修理时,雪车的滑木就紧紧的冻住。当最初二鹿程的末后,我们的动物已非常疲乏了。 “我们在尼尔丁斯克[34]的Yourtas停车喝点酒好么?”尼基扬问我。“到第二个Yourtas还有许多路呢。” 我不愿意把时间这样的费去,我将这意思告他。 “好,就依你罢,”尼基扬回答,他用鞭猛击驯鹿表示他的不满。 我们一声不响的走了约摸四十俄里。尼基扬当板起面孔时,是悻悻然的不作一声的。天气渐渐的冷了。路已冻结,所以行走倒比较容易。我们决定在桑吉图帕尔[35]休息一会……这里的Yourtas算是很大的,有长凳,有铺着油布的桌子。当晚餐时,尼基扬把我们无鼻的车夫与主人所讲的话翻译给我,我还听到些有趣的事情。大约三年以前,这奥斯提亚克人的妻子自缢身亡。“用什么缢死的?”我问。“用了树枝上的织维,”他答。“他把一端结在自己颈上,另一端则在树枝上这样就自缢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那时,她丈夫正和几个奥斯提亚克人外出到树林中去猎栗鼠。于是差人去告他说妻子病的很重。他们并不把死耗立即告他。但是那丈夫却说,我有什么用呢。她的母亲在那里,所以她要住在那里呢。最后,他到底被劝回家来。但已太迟了。她已绝气了。以后乃有续娶的第二位妻子,”尼基扬结束着说。 “那第二位也是自缢死的么?”我问。 “不,她是害病死的,正是所谓善终……” 我这样并知道我所厌恶的二个娇养的小孩,我们的奥斯提亚克人临别的时候彼此接吻的,是他前妻的儿子。他第二位妻子和他生活不过二年。 “像这样的人物,那妻子一定是被强迫着出嫁的,”我说。 “不,她是自己愿意的。他给她的两亲三十卢布的礼金呢。至于她为什么自缢,真是谁也不知道。” “这种事情,不是常有的罢?”我问。 “哦,是常有的。去年一个奥斯提亚克人用手枪自杀。” “是故意的么?” “不,是误杀的。还有我们区里警署的书记,他也是自杀的。你知道他在那里自杀?正在警署瞭望台中。他走到那顶上最高的一层。‘你这狗子,现在完了,’他说着便自己一枪打死。” “他是奥斯提亚克人么?” “不,是俄罗斯人——他自称莫洛乔瓦托夫[36],俄罗斯人。他名叫尼基塔·米特罗万维奇[37]。” ※ ※ ※ 当我们离去Yourtas的时候,黑暗已撒满四处了。雪已停止融化,但天气还很温和。尼基扬说走得很好。鹿蹄毫无声息的,好像我们的车辆是太轻了。鹿的脚步简直纵跳着在作舞蹈,我们于是解下一头系于车后。雪车稳极了,像在风平浪静的湖中的船椽滑着前进。森林的树木在黑暗中表现得非常巨大。向着上面望,我竟不知我们是在向前进,树林大如受了魔术似的,我只觉得是树木向我们冲来,移开一旁让我们过去,我只觉得森林当中似含有极大的秘密。在这岑静的空间,只有驯鹿停匀的呼吸声——喘,喘,喘,喘。一时我脑子中来了无数的久已遗忘了的调子,随着疾速的呼吸声以为拍子。突然声音响了起来,好像一架机关车在飞快的前进。我从半睡中醒了过来,原来那位奥斯提亚克人的车夫在后面相差不过五步。我此时心中满是不安的思想。他或者以我为一个富商罢……我们现在正当深密的森林中,且是漫漫的长夜,五十俄里以内是一个人,即一头狗也没有。此时,有一枝手枪就好了,但手枪却在行李中,是在他的车上……我决定下次停憩时,拿来放在我的袋内…… 这个奥斯提亚克人,穿着红色外衣的,真是个奇人。他的没有鼻子,对于他的嗅觉似乎毫无关系的。森林中的树木,他大概都能辨别出来。……他和尼基扬谈说着。在雪的下面是青苔……就可以在此地给鹿吃草。我们于是停车,解放驯鹿。此时,正夜间三点钟。 尼基扬的意见以为鹿是最狡猾的动物,不能解放了使之去吃草,而奥斯提亚克人的理论则殊不然,决定要让他的鹿自由。我焦急的等待他们讨论的终结。诚然,奥斯提亚克人的理论是宽大而可信——但是假若他的鹿不喜这里的青苔,而喜欢与其家乡相近一点的,那么怎么办呢! 最后,他们决定妥协。他们从已倒的树上断下木头来,在未解放使自由前,以之系在鹿的颈上。我想这东西怕不会太轻罢。 尼基扬既放了他的鹿,他断了些树枝,在路旁雪地上踏了一个圆形的空地,于是就烧起火来。我们在火上搁着茶壶,把雪放在壶中融化。当二月的时候,倘若温度还是平常零下四五十度的话,在空地的火旁饮茶的事本是无甚意味的。但是老天好像帮助我似的,夜是温和岑静的。 我不敢像车夫样卧下睡去,我只在火旁坐着,一面添火,一面当着动摇的火光写我的印象记。 曙色一动,我就唤醒车夫。驯鹿毫不困难的就捉到,但是等到驾好车,天色已大明了,森林所有的神秘都在平凡的白日下消失了。奥斯提亚克人渴睡得很,我真惭愧昨夜的疑心他。同时,我记起我的手枪是旧式的,只能上两筒药,我决定还是任之留在行李中。 我们走到了一个很长的森林,树木比我们刚才动身的那个更密,长满各色各类的枞树,桦树,以及巨大的落叶松,在前面我们看见一条河。道路很好,驯鹿步履停匀的前进,但精神可不十分好。现在,当前的是奥斯提亚克人,他俯着头,低声的唱着歌,调子很忧伤,只有四个音。他大概在记念他自缢身死的妻子罢。 在外表非常单调的森林中,却有这样变化复杂的内容,这是一桩奇事。一棵巨大的枞树高挂在路上,枝头留着积雪,像要下堕的样子,使我们有点担心。去年,在这里,一定烧过火罢。巨大的树干光光的竖立着,像没有帆的桅杆兀立在冰结的港中。我们现在正通过一个巨大的空地,是被火所烧了的。接着我们进到一个大松林,老树杈丫的交结在一处,树顶之密,简直没有日光能够射的下来。在这几百年的大树林中,人和驯鹿,真渺小得有些可以了。 忽然,树木似乎小了些,在一块积雪的平地中,有千百棵小树,像是刚种的,因为彼此的空隙排列都非常整齐。当路转弯的地方,我们几于冲上一辆载着木头的小雪车。御车的是个奥斯提亚克的女郎,用三头狗拉着。一个五岁年纪的小孩在车旁跑着。他们都是非常可爱的孩子。在这奥斯提亚克人中我已见了不少可爱的小孩了。但是为什么长大了却这样丑陋的呢? 过了一个森林,又是森林,像无穷尽似的。在这里,有一大区的树木是被火烧了的,时间像已过了许久,因为在枯焦的枝干中间已有新树在生长着了。 “森林是怎样烧起火来的?”我问尼基扬。“可是由于帐幕的火么?” “在这地面,哪里来的帐幕?”他唾骂似的说。“夏季,这里一个人也没有的。一般人都沿河的住着。大概是因为电光失火的,或者是在干燥烈风的时候,树枝彼此相擦,也常引起火来。因为风吹,所以火势更烈,但也因了风或雨,火终于熄了。过了数年,这被烧的树木,便倒地腐烂以尽。” 我们的四周树木多至不可胜数,样子尽是随时要倒下去的。有些是被其他的树支着,几立住的。有一棵横着大路倒着,但是树梢搁在其他的树上,所以只要我们低着头还可以过去。我们这样再走过一个枞树林,以后我们的路便忽然向河岸而进。 “春季的时候,这路上是猎取鹑鸟的好地方呢,”尼基扬说。“猎人把网搁在两棵树上张着。网的样子颇像曳网。当鹑鸟从天上飞到河中来,因为黑暗看不见网的时候,猎人将线一拉,网就跌在地上把全数的鹑鸟网住。有时每次可以捉到五十匹之多。以后,便是疾速的工事——即把他们咬死。” “把他们咬死?”我惊异重复一句问。“你这话怎么说?” “自然他们得赶紧弄死,因为否则就要飞去。是的,他们用牙齿把鸟头咬去,这事要做的很快。此时,人的口上血便不绝的流着。固然,用棒把鸟打死也可以,可是工事却没有牙齿那么好?” 在当初的时候,驯鹿的面孔在我看来都是和奥斯提亚克人的一般的,现在我这才知道我们的每头鹿都是各有其特殊形容的。我已只从他们的面相,能够分辨出来了。这奇异的动物,把我运载了五百俄里,现在渐与铁路相近,这是使我非常感激的。 我们带着酒现在告罄了。尼基扬板着面孔很不高兴。那个奥斯提亚克人依旧唱他单调的歌。此时,我起了一种异样的感想,我觉得在这荒凉寂寞的境地,同着两个汉子,还有驯鹿,赶着行程前进,完全是为的我,这是我的事,不与别人相关。这两个人,两个成年的壮汉,离去家庭亲戚,来受这种种难堪的苦,只是因为一个第三者,一个与他们二人漫不相识的人的需要。固然,像这样的关系到处有存在着,但是要像在此地,在这远离居人荒凉旷野之区那样令人感动的怕没有了。 ※ ※ ※ 我们一直奔程前进,直待到了夏拉斯[38]的Yourtas。在这里,我们遇见了从来所没有见过的原始人民。他们目光灼灼的望着我们。像惊奇的不知所措似的。凡是我的零星物件,我的茶壶食器,剪刀以及车上的毯子,——一切一切,他们都惊羡得匪夷所思。他们咕噜着表示惊奇。我为明了所处的地域起见,于是打开托博尔斯克政府的地图,把附近河流,Yourtas的名字都大声的读着。他们瞠目结舌的听着,一齐说——据尼基扬的翻译——都没有错。我因为没有零钱,故为表示我对他们的殷情的感谢起见,我每人送他三枝卷烟,一小块糖。他们都高兴到万分。有个老妇,身子活泼而壮健的,她似乎爱上了我了——或者是爱上我的东西也未可知——当我整起东西要走的时候,竟对我非常要好。我们都大家握过手,大家说了几句俄语的告辞,这才客气叮嘱的作别。突然,尼基扬的问话实使我惊异。“议会开幕还有许久么?” “已于昨天开幕了……” “哈,哈。现在应做什么事呢?我们要使他有主张才好——不管他怎样。我们是苦也受够了。普通麦粉价一卢布五十钱,现在是一卢布八十。这么高的价钱怎能生活下去。要我们是运了一车干草,你得付税,——一车木柴也是同样。俄罗斯人和奥斯提亚克人都说‘国家是我们的。’议会应当为我们说话才是。我们的排长,人倒不错,可是那些官,我们实在忍不下去。” “要知道议会仍是不能给你们做什么事的,因为不这样的话,议会就要被解散。” “这正是我所要说的——议会要被解散的。”尼基扬加了一句强力的话,这使前萨拉托夫省长斯托雷平[39]听了也禁不住要激怒的。 当我们走到尼亚克谢苗Yourtas的时候,天还没有明,我决定在这里更换我们的驯鹿,尼基扬的反对也不管了。他无理的辩论着,想竭力阻止我的谈判。最后他因为想到自己的归途,于是始明白我。他希望带了奥维的驯鹿回牧人的幕地去,因为他的鹿是留在那里。但是我可不愿。于是我用十八卢布新雇了一头替换的鹿带我到尼基托伊夫德尔斯克[40],这是乌拉尔山中一个大的淘金的地方。驯鹿的路程,到那里便算完了。自此以往,我可以乘马到铁路近地去,大概还有百五十俄里。到尼基托伊夫德尔斯克是二百五十俄里,一昼夜的行程,算舒服的。 我们只得留在这里等候天明,因为在夜间黑暗中驯鹿无从捉捕起。 我们停憩在一家穷苦的希里亚涅格人的木板小屋面前。小屋的主人曾当过一家商铺的伙计,但因为不知什么事,他现在是没有工作。他的文辞辩论,调弄成语的话,使我惊奇。他言语中,对于议会之将被解散颇有理解,他并知道政府就要再借外债。他问我赫尔岑[41](系五六十年代之俄国革命领袖)的全集有否出版。但是这个受有教育的游牧人民,到底是野蛮人。他对于妻子之忙着全家的事——或者还不止,竟袖着手一点也不与以帮助。妻子的事情多得很,她给奥斯提亚克人烘面包,每天二十四小时,在大风炉中要烘二次。她还要担薪取水,照顾小孩。她显然是全夜没有闭眼睛的时候的。在木板分隔着的另一边,燃着一盏小灯,由声音听去,很清楚的我们可以知道是他在做面包。到了天明,她更忙碌,要整备茶炊,要为小孩穿衣,要给男人以干的鹿皮鞋。 “为什么丈夫不来帮你呢?”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我问。 “他在这里没有相当的事情。他不能捕鱼,他也不常打猎。在这里耕种的事是没有的。直到去年始有人想在这一带耕地。他有什么事可做呢?我们的男人都是不做家中事的。他们实是懒惰,其懒惰不下于奥斯提亚克人。因此,凡是俄罗斯女郎没有个肯嫁给希里亚涅格人的。为什么她们要来上这圈套呢?只有我们希里亚涅格的妇女才常上这当。” “不知希里亚涅格的妇女也有嫁俄罗斯人的么?” “当然有的。俄罗斯的农民很爱娶我们希里亚涅格妇女。因为再没有比希里亚涅格女人那样能吃苦作事的了。但是希里亚涅格的男人可不愿意娶俄罗斯女人。这是没有的事,从来不曾有过的。” “你说去年有人想在这里耕地,收成可好么?” “收成很好。他们种了一普特半的燕麦,收了三十普特。还有一人种三普特,收了二十普特。他们的田场就在去这里四十俄里的地方。” 我算到了这里,才见到有人想试行耕种的。 ※ ※ ※ 等到我们能够动身,时候已过了正午了。像普通一样说是天一明就可动身,但是也像普通一样,直到下午才能登程。这一次,一个童子伴着我们同行。太阳的光线使人目炫。要想立时开眼来简直得费很大的力,甚至在紧闭着的眼睑中,也要像白热的五金的光芒一样直刺进来。积雪因为有寒风吹着,尚不至融化。我们的眼睛直到走进了树林,算得到了安息。树林像我们以前所通过的一样,其中有许多小动物所经过的足迹。我以尼基扬的帮助,也能分辨得出来了。这是一头兔子所走过的足迹,显然是没有目的的。还有许多兔子集合过的圆形,四方都有单独的足印。大概兔子夜间曾在这里聚集偶然来了一个巡查,把他们惊跑了。还有是细长的鸟的爪痕,近处一条狐狸的踪迹。显然是随在后面想捉捕他的。在那边面着河的斜坡上,曾有一大群狼一条线似的经过。还有这里那里,几乎不可见的,是田鼠的足迹,细得像花边样;又有鼬与貂的足迹,在雪上像一条绳子曾经跌落过。在这些足迹上,我们还时常可以见到巨大的足印,是笨大的角鹿曾经行过。 ※ ※ ※ 在夜间的时候,我们再休止了一会,我们放鹿吃草,烧火煮茶。我们焦急的等待天明,好把驯鹿重新驾起。据尼基扬说,有一头鹿已失了木头了。“可逃去没有?”我性急的问。 “幸而逃得不远?”尼基扬答着,忽然,他开始咒骂那鹿的主人,说绳索之类都没有弄好。我立即知道事情不妙了。 他们在距雪车不远处,捉到了一头雄鹿。尼基扬模仿鹿的样子用鼻子叫着,想去诱引他们,但是那鹿却狐疑着不来,最后尼基扬用绳做了一个圈套,埋在雪下。于是他又用鼻子叫起声来,并作媚诱的呼声。圈套毕竟套住了鹿身上所系的木头。于是将这被捕的鹿,当作引诱他鹿的媒介,带到树林中去……过了许久许久,森林中也十分光明了,在远地 我时时听到有人语的声音,接着便是什么都无声响。我记着曾听见人说过行旅的故事,有因为重新追捕其鹿,迟延至二三日的。难道我也要等这许久么?请想一想我是多么心焦呀!…… 最后他们带了鹿回来了,只少了一头。但是这一头却遥远的随着,漫步的像在藐视我们,不听那尼基扬的种种好话。这期间,尼基扬利用埋在雪地的圈套,套住了他的脚,鹿挣扎着倒了——尼基扬也跌了一交。立即,尼基扬紧紧的扣住,到底给他捉到了! ※ ※ ※ 大约清晨十点钟的光景,我们走到苏瓦达(Souvada)。三个Yourtas已关了门,用钉钉着,只有一个是住着人的。内部的长梁上放着二具新杀死的动物的尸体,还有二头从牛腹中取出的小牛。人们都熟睡着或者说醉卧着,在什么都没有的木板上成一行列。对于我们的进去,向他们招呼,谁也没有注意。房子算是大的,但脏得不堪入目,一点家具也没有。一块冰,就当作窗。墙上挂的十二使徒,沙皇与其皇族的像,还有一张是橡皮器具的广告。尼基扬在炉中生起火来。就有一个奥斯提亚克妇人酒意尚未消尽的立起身向我们走来。前一天,他们出外行猎颇有所获,他们归来之后,大开饮宴,因而醉倒的。 “为什么有这许多空的Yourtas,而这些人却拥挤在一处呢?”我问。 “原因多得很,要是有个人死在屋中,奥斯提亚克人便谁也不肯在里边住了。或者屋中进去了一个不洁的妇人,那么这男人我得换一个住处。女子当经期时是另外住在帐幕中的。还有奥斯提亚克人现在是一天天的少了——这便是有许多Yourtas所以空着的缘故。” ※ ※ ※ “尼基扬,我想你以后还是不要再说我是个商人的好。我们到了矿区,你可说我是个与G测量队同行的技师。你可听到这测量队么?”“不,我从来不曾听到过。” “这是因为有个计划要造一条铁路从奥多斯克到白海去,这样,西伯利亚的出产可以送到海口,运往国外。你可以假说我便是因此从奥多斯克来的。” 天色渐渐的暗了,我们离尼基托伊夫德尔斯克已不到五十俄里。我们到了奥伊卡保尔[42]沃古利申[43]村的Yourtas了。我要尼基扬前去探听,十分钟后,他回来了,说小屋中聚满了人,都是喝得醉醺醺的。本地的沃古尔人[44]与几个运货至尼亚克谢苗的奥斯提亚克人正一同喝着酒。我恐怕尼基扬也因此饮起酒来,拒绝进去。“我决定一点也不喝,”他确然的说,“我只去买一小瓶,以备路上之用。” 此时,有一个高大的农民走向我们的雪车来,用奥斯提亚克语对尼基扬说话。自然,我是不懂他们说的什么,直等他们改用纯粹的俄语。农民的样子并不正经,接着尼基扬就利用十分钟的时间走进一家小屋。我也加入他们的谈话。 “说的什么事?”我问。 农民告我说他刚才问尼基扬的话是:我是谁,到哪里去的,尼基扬的答语说你都可不管。 “你是奥斯提亚克人,还是俄罗斯人?”我问。 “俄罗斯人——俄罗斯人。我的名字叫作希罗波诺夫[45],我是从尼亚克谢苗来的,你是G测量队的技师,是么?” 我稍微有点吃惊。“是的,我是属于G测量队的——但你怎么知道呢?”我问。 “当第一次测量的时候,他们曾差我从托博尔斯克下来。那时,有一个英国人,查尔斯·威廉森[46],他姓什么我忘记了。” “普特曼[47],”我立即不假思索的说。 “不,不是普特曼。普特曼的夫人在一起的,但是——唔,他是姓克鲁斯[48]的。” “你现在做什么事呢?” “我在尼亚克谢苗,是给舒尔金[49]公司运货出来的。这三天,我因为病得很利害——全身疼痛。” 我于是答应给他一些药。我们就走进Yourta去。 炉中的火差不多要熄了,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加添木柴。室中漆黑得可以,只能分辨出那在板床上,在地板上,以及在室中的人形。当我们进去的时候,女子照例遮起半面。我燃起一枝烛,就在手中倒出几片水杨酸钠[50]给希罗波诺夫。立即,一班大醉及半醉的奥斯提亚克人与沃古尔人就围住了我,向我诉说他们的病状。希罗波诺夫算是翻译,我便仔细的每人给他一些水杨酸钠片与奎宁[51]。 “你的家乡便是沙皇住的地方,这可是真的么?”一个衰疲的老人用不全的俄语向我问。 “是的,便在圣彼得堡,”我答。 “展览会的时候,我曾到过那里一次。我什么都看到。我看到沙皇本人,看到警察总监,看到大公。” “你可是沃古尔人的打扮,当代表到那里出席的么?” “正是,正是!正是!”有许多人同声点头肯定。 “那时候我年当力强,现在我病且老了。” 我给了他一些药。他们都很高兴,和我握手,并请我与他们同饮 ,而因我的拒却,他们似觉很抱歉的样子。尼基扬对着炉子一杯杯的喝着茶,在每杯茶间并喝着酒。他对于我的眼色示意,完全不理会。我只得等候他把渴止了再说。 “自从我们离去尼基托伊夫德尔斯克,今天是第三天了,”希罗波诺夫说。“我们已走了四十五俄里。在尼基托伊夫德尔斯克,我们和米特里·米特里奇·利亚林[52]一同休止。他是一个上等人。我从矿区带了新书到家乡来——有人民历与报纸。从日历上我们读到大阔人们所得的俸银是多么巨大——有的二十万,有的多至一百五十万。这么许多钱,他们干什么的?请告诉我。先生,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我只请你把这事告诉我……我不想什么——我也不要什么——唔,议会已于二十日开会了,这议会或者比上次的好一点。我们现在要看看那些社会党到底做点什么事。据我估计,有五十五席是社会党,一百五十五席则属于人民党,立宪党有一百席,反对党的分子很少。” “敢问你是同情哪个党的?” “由我的信仰我是倾向社会民主党的——因为他们观察事情知道从科学的观点。” 我真有点不信呢!在这荒凉的针叶林的中心,在这聚满酒醉的沃古尔人的污秽的Yourta中,一个乡村商家的雇员却能够告诉我说社会民主党的“科学的”观点使他倾心,我禁不住要为我们的党自傲了。 “真是遗憾的很,你竟住在这样的穷乡僻地,”我对他说。 “有什么事可做呢?我虽曾在巴尔瑙尔[53]做过事,但后来失了业。我已是父亲并且丈夫了——我只有到这里来谋生。人当与狼们同住的时候,他自然要与之一同咆哮的。那时我不愿意与G测量队同去,现在我巴不能够同行了。你倘若要人,就请给我一个信。” 我觉得非常难过。我想告诉他我不是一个技师——并且不是G测量队的队中人,而是一个脱逃的社会党人……可是一转念,我却什么都不说。 动身的时候到了。沃古尔人拿着刚向我讨去的燃着的烛,送我们上车。此时一点风也没有,烛焰笔直的燃着。我们珍重的道别,有一个年青的奥斯提亚克人竟想吻我的手。希罗波诺夫拿出一条鹿皮来放在我的车上,他不愿受我给他的钱。我终于给了他一瓶酒——是在我饭罐中剩下的最后一瓶。我们这样就动身走了。 ※ ※ ※ 尼基扬的话又滔滔不绝的来了。他怎样去望他的兄弟——那个下士怎样给他四个卢布,告他送“这家伙”,这故事,他真说上了百次。到了末后,他又是这样的一套:“现在我要告诉你这事到底是怎样发生的……”“谢谢你,尼基扬。你的辛苦与好意,我将永永的记住,决不忘记。倘若可能,我一定在报章上登个启事赞扬你,例如:‘我敬对尼基扬·伊万诺维奇·切列诺夫[54]致其深深的感谢,因为没有他的帮助,我是决不能够脱逃的。’” “你为什么不能呢?” “唔——有警察呢!……” “哦,是的,你的话很对。但是,倘若能够,多好呢。有一次,我的名字几乎印上去呢。” “怎么一回事?” “事情是这样:一个从奥多斯克来的商人抢了他姊妹的钱,是我,说句老实话,是我帮他忙的……唔,也没有什么帮,不过给他行个方便。我说,‘这钱是你的,这是上帝的意思要给你的。’这话对么?” “没有完全对——尼基扬。” “好。我是给他行了一个方便,但这事除了那棍徒彼得·彼得罗维奇·瓦克拉科夫[55]外,谁也不知道。彼得是个刁钻鬼。他竟去在报上登了出来,是这样——‘有一个贼,即商人阿德里亚诺夫[56]偷了人的钱,还有一个贼,尼基扬,是个帮助行窃的。’这是真事,便是这样登了出来的。” “那么你可以向他以诽谤罪提起诉讼,”我说。“有个名叫古科(Gurko)的大臣,你大概知道罢。他即是被人说偷窃或助人行窃的。当这话发露出来的时候,他就告那有关的人破坏名誉,提起诉讼。你也应该这样的。” “我曾想这样——但是那家伙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并不是恶意,他只是对我开玩笑。彼得实是个聪明的农人,他是什么事都会的。” ※ ※ ※ 大约黎明四点钟的时候我们到了尼基托伊夫德尔斯克,就一直往利亚林的家中去。利亚林是一个“纳罗德尼克”[57]——即人民党的党徒,希罗波诺夫曾给我介绍。他确是一个非常亲切客气的人,因了他的善意相待,我敢乘这机会表示我的谢忱。“我们在这里一带过着极安静的生活,”他一面喝着茶说。“即便是革命,在这里亦似没有什么影响。自然,我们对于这一切的事觉得很有兴味,我们天天看报。我们同情那进步派,送急进分子到议会去,但是我们在这里可从不曾有什么行动。这里没有警察来注意我们——只有宪兵,这是担任山岭区域的警备的。第一个电信站是在波戈斯拉夫斯基[58]矿区,便是铁路的终点,离此大约百三十俄里。……那里也有人流配来罢?哦,是的,有几个人——三个拉普劳德人[59],一个学校教师,一个马戏画师。他们都作工为生,也没有特别的需要——像我们一样过的平安生活。白天,我们掘金矿,晚上则围炉取暖。……唔,你到鲁德尼基[60],从这里去很便利的。你可以乘地方自治局[61]的邮车或者雇雪车去。我当设法为你找一个车夫……” 我于是和尼基扬——醉得几乎不能直立的尼基扬告别。 “要小心呢,尼基扬。照你现在这样子,我怕你回去,路上会发生什么的。” “那不妨事。只要能够饮食,一切都没关系,”这是他临别的话。 以后,我的经过中遂没有什么可记的事了。 一切都很顺利,似乎天在助我,当我乘着鹿车横越那广大的原野的时候。我和一个到这地方调查制酒的税局官员共坐着雪车,就在这同一辆车上,我们走了许多的路,最后到了鲁德尼基,我们是朋友了。是二月二十五日,我坐了与彼尔姆相联结的狭轨铁路动身。初时,稍微有点危险,因为凡是形迹可疑的人,在这路上,查问得很仔细。并且以后还时刻要担心,恐怕从托博尔斯克有电报到来。但是等我到了彼尔姆的车上,座位是这样的舒适,从此我便可回转圣彼得堡我就觉得现在是平安了。车子经过那同一的车站,便是不久以前,警察、官员、宪兵等全副 行仗的欢迎过我们的。但是我现在的感想,比之先前,是怎样的不同呀!不久,我就可回到圣彼得堡了——在这样一个长途的跋涉之后。 车中的空气非常窒闷,我于是走上月台去,风从夜的黑暗中吹来,我不由自主的为了自由与快乐欢呼了出来。 以后,车便载着我前进,前进,一直前进。 (完) 校注 [1] 原译为“奥勃陀斯克”(Obdorsk)。 [2] 原译为“伊休马”(Ischma)。 [3] 原译为“阿克格耳”(Archangel)。 [4] 原译为“蒲谷司罗斯基”(Bogolovsky)。 [5] 原译为“古休马”(Kuschma)。 [6] 原译为“配姆”(Perm)。 [7] 原译为“维得加”(Viatka)。 [8] 原译为“苏雪瓦”(Sosive)。 [9] 原译为“伏罗加”(Volulka)。 [10] 原译为“窒扶斯”。 [11] 原译为“杜勃洛伏尔斯基”(Dobrovolsky)。 [12] 原译为“苏斯维斯基”(Sosvinski)。 [13] 原译为“奥维斯克”(Ourvinsk)。 [14] 原译为“尼基塔”(Nikita Serapionitch)。 [15] 原译为“雪亚纳人”(Sitynre)。 [16] 原译为“尼基伏”(Nikiyor)。 [17] 原译为“宿民斯克”(Sehominsk)。 [18] 原译为“伙友”。 [19] 原译为“柴霍夫”(Tehekov)。 [20] 原译为“安东伊凡”(Anton Ivanovich)。 [21] 原译为“米哈伊尔叔父”(Uncle Michael Yegoritch)。 [22] 原译为“奥雪叔叔”(Uncle Michael Ossipovitch)。 [23] 原译为“维息普丁斯克”(Vishpurtimsk)。 [24] 原译为“奥斯夏克人”(Ostiaks)。 [25] 原译为“雪阳人”(Siryaneg)。 [26] 原译为“柳兵斯克”(Liapinsk)。 [27] 原译为“茶鼎”(Salnovar)。 [28] 原译为“西缅潘杜”(Saruion Pantui)。 [29] 原译为“非拉斯福格”(Phileas Fogge)。 [30] 原译为“苏斯里可夫班长”(Corporal Suslikov)。 [31] 原译为“密克尔天使”(Archangel Michael)。 [32] 原译为“柳兵诺”(Liapino)。 [33] 原译为“年克新夫里”(Nyaksimyoh)。 [34] 原译为“尼尔定斯克”(Nildinsk)。 [35] 原译为“三奇士浦”(Sangiturpal)。 [36] 原译为“马洛士瓦托夫(Molodzovatov)”。 [37] 原译为“米脱罗凡诺维去”(Nikita Mitrovanvich)。 [38] 原译为“夏来斯”(Shanglas)。 [39] 原译为“斯托李品”(Stolypin)。 [40] 原译为“尼基托优特尔斯克”(Nikito Ivdelsk)。 [41] 原译为“赫纯”(Herzen)。 [42] 原译为“奥卡保尔”(Oikapaul)。 [43] 原译为“武古里士”(Wogulischen)。 [44] 原译为“武古尔人”(Wogules)。 [45] 原译为“薛六巴诺夫”(Shiroponov)。 [46] 原译为“查理威廉孙”(Charles Willinmson)。 [47] 原译为“普得曼”(Putman)。 [48] 原译为“克鲁塞”(Kruse)。 [49] 原译为“许尔琴”(Shulgin)。 [50] 原文为“Sodiuin Salicylate”。 [51] 原译为“几尼”(Quinine)。 [52] 原译为“廖林”(Mitry Mitrich Lialin)。 [53] 原译为“巴恼耳”(Barnaul)。 [54] 原译为“尼基扬伊凡察利诺夫”(Nikiyor Ivanovitch Cheryenov)。 [55] 原译为“彼得”(Peter Petroviteh Vaklakov)。 [56] 原译为“安特列亚诺夫”(Adrianov)。 [57] 原译为“那罗特尼克”(Narodnik)。 [58] 原译为“仆可斯洛夫斯基”(Bogoslovski)。 [59] 原译为“拉普蓝人”(Laplauders)。 [60] 原译为“鲁迭尼基”(Rudniki)。 [61] 原译为“谢斯脱夫”(Zemstv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