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托洛茨基 -> 《我逃出西伯利亚的经历》(1923) 流 配 一九〇七年一月三日 我们在这监中已过了二三点钟,因为这只是流配远地的人犯的暂时安置地。我实在一百个不愿意,离开当初所居的监房去受讯问。因为在小小的监房我已住惯,什么事都会做了。我们知道当流配的时候,大家都要关在一个监中。这是多么无聊的一桩事?并且,我们都感到有一种污秽恶臭的景象,我们是被骗到这里那里,历尽长远孤寂的驿站,够多么无聊的行程!这些事情我都知道的很明白。但是谁能说我们要多少时到流配的地方呢?更谁能说我们要多少时能再回来呢?这样子,难道还不是不去,仍旧住在四百六十二号,读书,写字这样等待着好么?在我,即是迁移住处那样的事,也常觉得精神上不舒服的。现在要从一个牢,迁移到那个牢,自然是更百倍的不高兴了。因为新的监房要使之能够合意的忍下去,实需要新的努力,新的处置,新的战斗。并且,在我们面前的事实,又是这样:看守我们的官兵,势必常有更换,将从圣彼得堡关禁政治的流配的监狱,一直换到我们所要流到的西伯利亚乡村的警察手中。这事情,我曾有过一次经验,我实在连想也不愿再想了。 我们的被送到这监来,事前并没告诉我们要实行流配。在外面一间室中,我们穿起罪囚的衣服。这事情使我们像小学生似的非常有趣。彼此相看着,一种灰色衣服,灰色小帽的样子,大家都觉得新奇。但是背上那个古旧的心形纹印,现在却没有了。自己的内衣靴鞋等等,是可以带去的。当我们穿了这一身新衣回转小监房的时候,我们真是非常激动。 在这关禁流配的监中,狱官兵卒对我们的态度很客气,真的,并且还很关心似的,这与普通的谣传不大相同。这也许因为是我们,特别有过命令的:“态度要严正,不可惹出事情来!”我们登程的日子,照例是秘密的。这很显然,是为的怕要有什么示威运动,或者在流配的道上发生救我们的事。 一月十日。 现在,我在行着的车中写信给你,时候大概是早晨九点钟。 昨晚约三时半的时候,我们给一个年老的巡官唤醒。那时我们因为刚很用神的下过棋,大半正上床就寝。巡官告诉我们说明晨六点钟,我们就要启程。我们本是等着流配的日期,许久许久,忽然到来了,这使我们全体都为之惊得目瞪口呆。 但是一切事情都很顺利。我们疾速的把东西包扎妥当,心中不过几分的惶惑。然后乃走出到外面房间,他们已把女人小孩带来了。就在这里,他们把我们交给护送的兵士,把我们的行李疾速的检查了一番,睡眼惺忪的副官将我们的钱都交给兵官,以后,我们就被送上黑色的囚车。在严重的警卫中,向尼古拉站出发。这是要特别记一笔的,护送我们的兵士乃是特为此事从莫斯科派来,真的,还是刚到。这显然他们对于圣彼得堡的兵士已不是完全信任了。兵官对我们很和气,但他对于我们的问答,只是一个不知道。他告诉我们说,已派好一个宪兵少校管理我们,一切必要的事都忆办理妥当,他自己只是奉命解我们到车站,以后便不是他的事了。但是,这也许是他的诡言,亦未可知的。 我们在路上已走了一点钟,但我们仍不知道是到莫斯科,抑是到沃洛格达[1]。兵士们也和我们一样的不知道。他们说这话时,像是很真实的。 我们只有一辆车,三等的,总算很好,每人都有一个床铺。此外,还有一辆车专载我们的行李。在这车中,据管事的说,有十个宪兵押解我们,便是受少校的指挥的。我们各自布置好了铺位,大家都有一种感想,这感想是与出外旅行的人完全不同的。但是,我们也终有到目的地的一天。 照光景我们是向着沃洛格达的方向而行。一个同伴,他从我们所经过的一个站名,确定了我们的猜测。倘若这样,再过四天,我们可以到廷梅尼[2]了。 一月十六日 这是我在将要记述的一个情状中写的。我们在一个乡村中,离廷梅尼二十俄里。时候是夜间。一家农夫的茅屋,房间既低且脏。看不见地板,满是苏维埃工人代表的身体[3]。 他们都还没有就寝,说说笑笑闹得很。我们抽签结果我得到一张沙发样的凳子作我的床铺。说也奇怪,我的运气竟有这么好! 我们在廷梅尼过了一天一夜。我们颇受些欢迎。但是这种大队的步兵骑兵们的欢迎,我们已受了不止一次了。骑兵与义勇队往来驰骤的忙着驱逐街上的闲人。我们这样从车站走往监狱。 一月十八日,在波克罗夫斯卡娅[4]。 这是我在行程的第三个停留地写的。我们都因为行程缓慢,觉得讨厌得很。原来每点钟,我呢还走不到六俄里,而每天又只走四五点钟。 所幸天气还不十分寒冷,大概二〇——二五——三〇度光景。当三星期前,寒暑表竟到冰点下五十二度。这样的温度,我们同着我们的小孩,怎能忍受得住呢? 我们还要一星期的行程,始能到托博尔斯克[5]。我们没有报纸,没有信,也没有什么消息接到。 我虽然是在这里写信,但不知这信能否到达目的地。因为我们还是禁止通信,在路上,我们只有乘着机会来通消息,但不是常靠得住。 但是这些事情,到底不关重要。我们都已穿的很暖了。自孤独的禁锢中呼吸惯恶浊的空气以后,清新的霜气,我们呼吸着,心中觉得有无限欢欣。原来我们人类生理机关制造成功之古昔,显然的不是适应孤独的禁锢生活的呢。 在西伯利亚,什么都仍和古代一样,至少像是五六年以前的,但在同时,似什么都已有过变化。不但西伯利亚的兵士变了,看!他们的改变是多大呀!并且Tscheldony(农民)也同样的改变!他们都谈政治事件了,他们怀疑这样的局面,能否长久,或者马上就会发生变更。我们的车夫一个十三岁的小孩,但他确告我们说是十五,他在赶车的时候,一路上尽喊:“起来!起来!工人们呀,快起来准备战斗!你们这些饥饿的!”兵士就呵止他(但事情很明白,兵士们是对他表同情的),并恐吓他要报告长官。可是这小孩知道他们都在自己这一边,所以尽自继续的喊叫,工人起来革命。 我们第一个停留地,我曾作书告你是一个农夫的污秽的茅屋。以后二处则为政府所设,但其污秽却不相上下,不过稍许舒服点。屋中有区别男女的房间,还有厨房。我们并有木板的床可以就寝。我们也可以稍许把自己的形貌弄得整洁点了。在行程中这实是最令人不快的一点。 到了停留的地方,农夫们就带乳浆凝乳、猪肉、饼干及其它食物来卖给我们。照命令,他们是不许来我们这里的。命令说一切闲杂人等都不许与囚犯往来,但是现在情形不同。护兵们实没有地方去求得食物来给我们。 我们曾举F——在我们中是年龄最长的,请他负责处理一切事情,免得没有秩序,因此,我们全体以及兵士官长警察,市上的妇女,都叫他做“博士”。他在上面实显出了非常的才能。如包扎物件,为我们购办必需品,他是我们的厨子,我们一般的管理人,他发布命令,并教我们唱歌。凡此一切,都是他负责担任。我们每天选举几人帮助他。但是这当值的几人常是这几个人,因为他们没有事可做。现在,我们正预备着晚餐,大家都很高兴。“博士耍刀子呢。”“博士似乎要些牛油呢。”“当值的要丢弃碎东西了。”还有是博士的声音:“你们要吃鱼么?我来给你们烧一味排骨,在我都是一样的。” 晚饭过后,我们就在木板床上吃茶。茶时当值的太太们。这是博士所发布的规例之一。 二月八日。 昨天我们走了七十五俄里,今天九十里。我们非常疲惫的到了留宿地,很早就去睡觉。 我们是在东雅库村,一家污秽的小屋中。烟气弥漫的幽黯的厨房中,护送我们的兵士,在昏醉的雅库特人[6]间,往来的顿着脚步。可怜的兵士,他们是几于冻的要死了。在隔室,有一头羊在叫……村中刚庆祝过婚礼。这正是雅库特人结婚的时候,所以一般的雅库特人,都像酒醉似的。他们时时走过来偷望我们,彼此窃窃的在私语…… 有一个萨拉托夫[7]的短小的老人前来访问我们。他也是醉醺醺的。他从前执业于政府邮局也是被流配的。他与几个同伴从别列索夫[8]到这里买肉备腌藏。他们是“政治犯”。 因了未来的行程,我们还得有令人吃惊样的准备。我在以前的信中曾告诉你说我们的车子是由二十二辆雪车合成,因此,须得去征发五十匹马光景。但因很少村庄有这许多马的,所以要从他村去征发,甚至是相离得很远的。在几个站上,据说拉车的马是从百俄里外的地方征发来的。但是两站间的距离,在这一带却很短,普通不过十到十五俄里。于是雅库特人遂不得从百里外去带了马匹来送两位苏维埃的工人代表[9]十俄里的行程!但是又因我们的行程时日,过这境地时,不曾有准确的日子,所以许多带着马来的人,不得不等待至两周甚至更长。这样的事,他们只记得有一次是相同的,那便是省长巡游到这地方的时候。 我曾经听人说过地方的农民对于“政治犯”大概都表同情,而对我们似乎尤甚。在贝洛戈里娅[10]我们找到了一个例子。贝洛戈里娅是居于别列索夫区的一个小村(我们是已走的这么远了)。一队的农民为我们预备好食品及茶,他们并为我们募了六卢布的义款。自然我们是不收他们的钱,但我们却很愿意与他们在一处饮茶。然而不,我们的卫兵不许我们这样。可是实际上,卫兵的副班长,他是答应我们的,只是班长反对,他并且还大声的喊说,弄得全村皆知,都出来要和他为难。以后,当我们离去他们宴请的地方的时候,全村的人竟送我们出来,由此可知农民是对我们抱着怎样的好感了。 二月十二日,别列索夫狱中。 这几天来我们尽是直向北走,每天行程大概九十至一百俄里。这便是表示我们每天走纬度一度。因为这样的急速前进,所以每天很明白的感觉到文化程度的低落——倘若我们可用文化这名词于此地域的话。并且每个行程,使我们进到寒冬的地域,进到霜雪不毛之区。正如上登高山一样,可以看见各地带的植物。最初是有资产的俄国农民,以后是俄罗斯化的雅库特人,他们因为杂婚的结果,已把蒙古人的特点大部丧失了。复次,当我们过了耕种的地方以后,乃遇着奥西安卡人[11]——一个渔猎民族,毛茸茸的面貌,身材短小结实,格格不吐的说着俄语。马匹一天天的稀少,并且体格也弱小多了。在这一带地方,多没有道路,故狗的需要很大,比马还大。我们的道路是愈走愈困难,愈狭隘不平。但是据管车人的话,这地方的居民,却比住在鄂毕河支流的人民,文化程度比较的高。这地方的人民,对我们的态度很暧昧。他们的款接我们,像是把我们当作暂时去识的大官。今天有一人问我们说,“你们的将军在那里?给我引见引见,我从来没有见过将军呢”,另有一人正在配马,一匹很弱小的马,说道:“带好一点的那匹马来。你不是给管车人配马呢。”但是,在另一地方,我们听见人说:“这都不是要人。” 昨天晚上,我们到了别列索夫。自然,村镇的情状,你是不必要知道。这恰如维罗霍列纳克[12]、基廉斯克[13]一样,有千名人口那样村镇的客店,并有一个警察署及收税机关。据人说,这地方便是奥斯特曼[14]及缅什科夫[15]坟墓之所在,但这话的确切与否我却不能保证。虽然有个妇人,据说曾与缅什科夫同吃过饭。 我们立即被押到监狱。在那里,当地全部的驻兵,大概有五十人,排着队迎接我们进狱。后来我们知道,原来为了我们,他们已预备了两星期了。他们把狱中所有的囚犯都移至他处,并且全部都经过洗涤扫除。在一个监中,竟有一张罩着抬布的大桌子,几把维也纳式的椅子,一张抹牌桌,二柄插好烛的烛台,一盏厨房用的油灯。这是够多么动人呀。 我们在这里休息了二天,然后再前进。我们还要前进,——但是到哪里去呢?我们却完全不知道。 校注 [1] 原译为“伏罗克达”(Vologda)。 [2] “屠梅尼(Tinmeni)”。 [3] 原译为“满是工人代表苏维埃的人体”。 [4] 原译为“巴克罗夫斯克耶”(Pokrovskoya)。 [5] 原译为“托波尔斯克”(Tobolsk)。 [6] 原译为“雅库人”(Yakuts)。 [7] 原译为“萨来多夫”(Saratov)。 [8] 原译为“别列索夫”(Beresov)。 [9] 原译为“工人代表的苏维埃”。 [10] 原译为“倍罗各利亚”(Belogoryia)。 [11] 原译为“奥雪干人”(Osian Kars)。 [12] 原译为“佛却伦斯克”(Veroholenak)。 [13] 原译为“吉伦斯克”(Kirensk)。 [14] 原译为“奥斯德曼”(Ostermann)。 [15] 原译为“曼希科夫”(Menschikov)。 |